第十章 面具
天空如洗刷過般澄澈透亮,刺目的陽光長驅直入,傾瀉在遠處海面上的一點,折射出奪人眼球的亮,縱使目力過人,但在水波瀲灧中,這個手掌般大小的物體在光亮中忽隱忽現,虛幻縹緲,叫當塗看不真切。在觀察過程中,即便他已經刻意將目光越過光點之外的那片海,並緊緊屏住了呼吸,四周宛若炎炎夏日曝晒下的屠宰場的惡臭,依舊透過鼻腔、毛孔,鑽入心肺,令人作嘔。
最多兩分鐘時間,當塗眼前翻湧出陣陣暈黑,趁著意識尚存,收回目光,疾步走回船艙內,甚至沒能顧得上癱軟在身旁的孟門。一進船艙,就有人給他遞上一塊濕潤的帕子,當塗忙不迭地接過,用帕子捂住口鼻,戰戰兢兢地吸了一口空氣。帕子上似乎塗了什麼香料,又或許在浸濕帕子的水裡加了什麼東西,當塗已近失效的嗅覺居然嗅出了些許柑橘香,凝滯的血液終於重新奔騰起來。他重新打量四周,見水手們各個面無血色,牢牢捂著和自己一樣的帕子,部分人衣襟上沾染上了嘔吐物,還有幾個正彎著腰,勉強克制胃裡翻滾的稠液。
混亂的人群中心,莫渠老人正半蹲著,從容不迫地從木桶里取出濕漉漉的帕子,卷干,然後遞給身邊幾個行事利索的水手,再由他們一一分發下去,讓帕子到達有需求的人手中。他似乎已經習慣這樣的局面,就連臉上的表情都沒有比平時多一分一毫,當塗在敬佩之餘,忽然覺得有股寒意悄然爬上背脊。
這已經是莫渠老人的第八次出海,前方究竟是怎樣一座阿鼻叫喚的人間地獄,才能每每奪走同行人的性命?莫渠又到底有著何方神靈庇佑,足以從刀山劍樹中全身而退?
莫渠終於注意到了當塗的目光,他緩緩起身來到當塗跟前,移開手上的帕子,冷冷丟下一句你跟我來,轉身往二樓樓梯口走去。當塗回神后慌忙跟上,船頭終於找回呼吸的孟門也皺著眉緊跟上來,他不知道莫渠要帶當塗去哪兒,只是本能覺得和之前聽到的那句哭喊有關。
二樓迴廊直通訓練房,木門大敞,當塗越過莫渠肩頭,看見了躺在血泊中的畢方。一時間衝擊過大,當塗定了定神才穩住自己,重新審視起眼前的景象。畢方身後有一道長長的血痕,從西南角的鐵器架前一直延伸至距離迴廊不足兩米遠的地方,整個人頭朝大門,右臂前伸,面向一側,雙目圓瞪,似是看見了什麼令他驚恐的東西,又像是受傷后爬向門口尋求幫助未果,心有不甘。觀察完畢方,當塗這才發現海禹居然就在旁邊,在一片殷紅混雜著血水和雨水,蹲坐著,悲泣著,數分鐘前那句「來人啊,出事啦」回想起來,應該就出自海禹之口。孟門的觀察顯然比畢方要快些,他已經繞開莫渠與當塗二人,進入訓練房鐵器架前,撿起了一個沾滿暗沉血色的十字鎬。
「啊——」眾人身後突然傳出一聲慘叫。原來周饒不知從哪兒聽到消息趕了過來,雖說臨行前狄明就已經「意外」身亡,但畢竟大家不曾見到屍首,這次,突然間將方才還與自己有過交談的活人變作屍體,展現出這樣一副鮮血淋漓的慘狀,叫他根本無法接受。周饒雙膝一軟,如爛泥般癱倒在地,手中的帕子從指縫間滑落。不知是因為空氣的惡臭還是眼前的驚駭,胃中的翻滾再也抑制不住,周饒趴在地板上,臉漲得青紫,一邊不住顫抖,一邊嘔出黃綠色的膽汁,再也尋不到一絲往日衣冠楚楚的模樣。
當塗有生以來從未面對過如此棘手的場面,他已經勒令自己不去想兇手是誰,事情的經過到底如何,但這些紛繁複雜的信息,畢方生前的笑容與話語,全部瞬間撲面而來,思維再也不受大腦掌控,千萬道光影,千萬個碎片,混合成一隻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獸,眨眼間已將他吞噬。
當塗不是沒有見過屍體,相反,作為升山一名優秀的獵人,他從記事起就懂得追蹤山林間的血腥味,一路追蹤被自己射傷的獵物。他曾經用石器擊碎過豹子的腦袋,紅白相見的液體噴濺在臉上,他曾經用力扼住一隻幼年狍子的咽喉,看著代表生命的光亮從那雙烏黑圓亮的眼睛中消逝,他剝下過無數張完整的貂皮,手起刀落,血肉溫暖……如果說此行六名勇士中,誰見過最多次死亡,一定是他,但眼下,繼狄明之後的第二條認命,讓他久違地,罕見地,感受到了茫然。
「你們在這兒看著,下面還有事要忙,不出兩個小時我們就會到達淤泥帶。」莫渠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說罷又仔細看了眼整間訓練室,然後繞過周饒,轉身消失在迴廊盡頭。
作為這群人里最年長也是行事最為沉穩的孟門,此刻深知這個重擔必須由自己肩負。他先將海禹扶到相鄰的會議廳坐下,然後指揮當塗把周饒帶來,四人再次聚首,皆神色凄愴黯然。孟門問海禹:「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進來時你看見了什麼?」
海禹還處於驚恐中,蜷縮作一團,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向孟門,又垂去地上,雙唇不住顫抖,從牙縫中擠出的音支離破碎,外人根本無法辨認清楚。
周饒倒是吐了個精神,搶在孟門之前開口,尖聲訓斥海禹:「你現在哭還有個屁用,人到底是怎麼死的?不想死就趕快說!」
聽到「死」字,海禹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他嗚咽著,雙眼失焦,茫然地巡視四方,似乎在尋找什麼。周饒還想上前逼問,被當塗攔了下來。眼前一片朦朧中,緩緩顯出當塗、孟門和周饒的臉,海禹終於看清了他們的面孔,再也抑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海禹哭夠了,感官才重新恢復過來,他嗅到了由從縫隙里飄進來的惡臭味,瞪大了一雙眼睛,臉色由蒼白轉為青紫,風浪中吐乾淨的胃再度痙攣,身體里不知還有什麼東西蠢蠢欲動,能夠被吐出來,孟門眼疾手快,將自己手上的帕子遞過去,捂住了海禹的口鼻。
「這味道……」海禹聲音嘶啞,透過濕潤的帕子傳出,更顯得瓮聲瓮氣,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孟門失了帕子,不便再開口說話,當塗便接過疑問,皺眉解釋道:「我們馬上就要到『淤泥帶』了,『淤泥帶』是一片漆黑的海,海上有許多動物屍體,這味道是屍體散出的。」他也只看了幾分鐘,描述不準確,好在海禹眼下對「淤泥帶」還沒有太大興趣。他依舊沉浸在畢方的死亡里,神情落寞,雙目無神。
「風暴時,我在自己房間,」海禹開始敘述回憶,「我被風浪掀起來又落下去,耳邊什麼聲音都有……後來,船身慢慢穩了,我還是有些不清楚,趴在地上爬不起來,我覺得肋骨疼,不知道斷了沒有,我在想風暴是不是結束了,我是不是可以下樓去找你們……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突然聽到隔壁,訓練室傳出一聲鐵器砸落的聲音……」
海禹咬了咬嘴唇,閉上眼睛,聲音染上了顫意:「我進來,就,就看見畢方,躺在那裡……」
孟門眼中閃過一絲疑惑,顧不上沒有帕子,脫口問出:「你確定你聽見聲音就進去了?」
仔細回憶一秒后,海禹朝孟門怯生生地點了頭。
孟門沉默了,當塗也聽出了其中的問題,如果說十字鎬是因風浪掉落,碰巧砸在了畢方頭上,那麼海禹聽見的應該是畢方的慘叫聲和十字鎬的掉落聲,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但海禹說自己在聽到聲音后立刻去了訓練室,即便從房間最遠的角落走到會議室,也不過數秒時間,在這短短四五秒中,畢方是如何「爬」到近十米開外的訓練室門口,並且不發出一丁點聲音的呢?當塗心臟猛然躍動,他知道,這件事只有兩個可能,要麼畢方並非死於意外,兇手先將他殺死,再將十字鎬放於鐵器架下,造成因風暴掉落的假象,要麼——當塗抬頭看向對面,目光烈烈——海禹在說謊。
連日來,雖然所有人都對之前狄明的死絕口不提,但當塗內心將當天晚上的經過仔細還原推敲了無數遍,每當夜深人靜,耳邊只有海浪聲時,當塗就會在茫茫驚恐中回想起狄明那日對自己所言,對海禹的懷疑。狄明之死,海禹並非沒有嫌疑,他大可以借撿柴之名,設下陷阱,又或是更保險些,直接將狄明推入插滿毒刃的陷阱里,不論是何種手段,都缺乏確鑿證據,讓人無法做出斷定。
隨著大船逐漸靠近「淤泥帶」,即便門窗緊閉,濃重的惡臭味依然愈演愈烈,海禹和周饒忍不住咳嗽,當塗原本還算清明的思緒越發縹緲,沒有帕子的孟門首先支撐不住,推開門,踉蹌著往一層大廳跑去。
雖然不過十幾分鐘時間,但帕子已然失了香氣,大家緊隨孟門之後,乾嘔著跑向一樓大廳。
大廳的長桌上整齊地排列著一張張皮革面具,乍一看像是數十張麵皮,好在面具口鼻處有一塊凸起,造型極度詭異,讓人失了畏懼。莫渠立於桌旁,正逐一將面具遞給水手們。四名勇士腳下一頓,站在門口,望著此情此景,皆有些不知所措。
莫渠抬眼掃了眼來人,清清喉嚨道:「你們也過來領面具,戴上。」
大家排在水手之後,等待著,恍惚著,片刻間的平靜讓他們覺得好像畢方還活著,他們從沒看見什麼屍體。
當塗接過面具,習慣性地檢查了一番,畢竟他很好奇究竟什麼樣的寶物可以讓眾人擺脫這令人窒息的腐臭味。面具外層是柔軟的皮革,當塗用指腹來回搓了幾遍,確認是一整塊豬皮,皮革緊緊包裹著口鼻處的凸起,內里應該是個瓷質的小罐,罐子里似是有什麼東西,蒙住罐子的皮革處戳了幾個小孔,便於呼吸,最讓他驚嘆的是皮革內還有一層極其輕薄、滑潤的裡子,眼部被挖出的兩塊空洞處也蒙著這種裡子,手指搓揉,沙沙作響。
也許是當塗臉上的疑惑過於明顯,孟門戴好面具後來到他身邊,看著他埋頭研究了好一會兒內里,依然求而不解。在當塗第二次將手指伸向面具眼部,準備再度試探時,孟門攔下了他。
「這叫『塑料』,千石島上的東西,密不透氣,但不宜過度揉搓,否則你戴上后容易看不清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