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淤泥
海面上颳起西南風,水手們轉腳調向,海風鼓起巨大的風帆,推著大船迅疾前行。他們比預計更早抵達「淤泥帶」最外側,船身甫一接觸「淤泥」,速度便減弱下來,似是有人在水下拉開一張網,截住了整條船。夕陽餘暉落在海面上,使「淤泥」發出五顏六色的詭異華彩,在綺麗背景的襯托下,「淤泥」之上的屍骸遍野,白骨累累更顯觸目驚心。當塗認出了其中一些動物,但大多數是他並不熟悉的海鳥,不少鳥瀕死前保持著振翅欲飛的姿態,超過一米的羽翼奮力舒展、扇動,軀體綳成一條直線,腳下卻像是被無數雙手緊緊攥住,絲毫不得動彈。當塗透過時間,聽到這隻鳥兒凄厲、絕望的嘶鳴。他看見了它幽深空洞的雙眼,柔軟的眼珠在烈日下腐朽,又或許,被其他獵食者啄食。
當塗、孟門、海禹、周饒隨孟門立於船頭,望著遠處逐漸清晰的「穹頂」,心中百感交集。
「進入『淤泥帶』后速度自然放緩,通過這片區域大約需要三天時間。」莫渠的聲音穿過面具,嘶啞乾枯,讓當塗想到了那隻鳥。
一路追尋的千石島近在眼前,眾人卻失了最初踏上旅途時的激動與喜悅,不論各自的部落首領對他們說過什麼,眼下,在狄明和畢方接連慘死的局面下,他們已經失了安然入睡的權力。千石島上真的有寶藏嗎?既從未有人能登島而返,豈知那兒不是地獄?
畢方的屍體已經被收殮完畢,按照莫渠的建議,眾人準備將他葬於「淤泥帶」之後的亂石堆。這個生於崇吾灣的弄潮兒,一直以來勤懇勞作,古道熱腸,直至二十三歲被選作良餘勇士,隨其他五人一同出海,集萬眾矚目於一身,達人生巔峰。他喜愛崇吾灣的悲傷小調,經常披著捕魚歸來的朝陽,哼出讓人肝腸寸斷的旋律。他熟悉大海,知道此次出海萬分險惡,但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死於比大海更加險惡的人心。
「崇吾灣,崇吾灣,天晴時能看見島上。」
船前行的速度越發緩慢,除必要的留在甲板上掌控風帆的水手,其餘人全部去到最底層,左右各列二十人,坐於凹槽內,手握巨槳,躬身曲臂,應著領頭人響亮的號子,緊咬槽牙,奮力划動。密閉的船艙內,熱氣升騰,水汽氤氳,汗水從悶熱的面具中滑落,全部經由下頜處缺口流出,落在地上,匯成一條溪流。酸臭的溪流盤踞在每名水手的腳下,混雜著空氣濃重的腐臭,讓人無法呼吸。好在人類的嗅覺具有很強適應性,所有水手此刻都已經失了嗅覺,聞不出香臭,覺不出苦累,他們只知道自己需這樣無休止地劃下去,直到將整隻大船駛出「淤泥」。
人手不足,餘下的四名勇士自然不能作壁上觀,他們輪流替下體力不支的水手,同大家一起喊起號子,竭力前行。昏暗的船艙內模糊了時間的概念,所有人看不見日出也看不見失落,他們只是不知疲憊地划啊划,憋著一口氣不敢鬆懈,生怕自己露出一個小口就筋疲力盡,再也爬不起來。肌肉腫脹,變作一團沒有意識的血肉,有人遞來水,就到嘴邊喝一口,有人遞來肉,送進嘴中嚼兩下……破泥而行,不進則退,莫渠說,千萬不能在此刻倒下!
晨曦初現,可惜光亮無法照進沉悶的底艙。當塗與稍作休息的水手進行替換,拖著兩條僵硬的胳膊來到甲板上。乍一見,金光刺目,淚流滿面,眼前一團混沌,明滅不清,當塗本能地舉手擋在額前,片刻后才略微緩過一些。「穹頂」逐漸清晰,在朝陽的照耀下,金光滿溢,無比徇爛,當塗回想起那條千石島傳說——五十年前的某個冬夜,千石島上忽然發出亮光,將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晝,大陸人伏地祈禱、爭先出海,最後,所有狂熱與希望通通被寒冷凍結。所謂「千石島發光」,會不會指的是月光灑在「穹頂」上?即便此刻莫渠在旁,當塗也沒有再做深思,因為他的注意力已經被「穹頂」內一團形狀起伏的黑色陰影所吸引。
「那就是千石島。」老人蒼老的聲音經由海風之手,飄散至當塗耳畔,話音撥動琴弦,年輕人驟然間失了呼吸,只聽得見自己胸膛內一顆心臟咚咚作響。全身的血液在此刻凝固,紛雜的思維靜止不動,腳下「淤泥帶」阻力還在,讓人產生一種船在平路上滑行的錯覺,當塗所有感官在這一瞬間與外界切斷,他像是被拋進了一個了無生氣的世界,這個世界靜默、緩慢、無聲無息。
當塗鬼使神差地摘下了面具,一旁的莫渠也不攔他,只是默默地瞥了他一眼。
當塗終於找回了呼吸和血液,四面雖是死亡堆積起的沉默,但身後船艙內人進人出,號聲低沉,他甚至透過腐臭的縫隙,嗅到了溫熱的汗臭味。他在內心長舒一口氣,右手伸進衣袋,摸到了冰冷的骨笛,他終於可以確認自己活著——看見了千石島。
身後有人來喊他回底艙換值,當塗聞言應了一聲,抬手利索戴上面具,躬身如獵豹般矯捷地鑽入底艙口,在莫渠視野中消失不見。
入夜,風勢漸起,莫渠確認風向後命令眾人出艙吃喝休息。如果他計算無誤,只需明天再划槳半天,整艘船就可以穿過「淤泥帶」,他回頭掃了眼船艙內的五十名精壯水手,看著他們帶著最後一絲力氣互相打趣慶祝,看著艙內點點燈光照映在他們稚嫩的臉上,目光深處生出點點寒光。
天生熱情的海禹已在這兩天兩夜的通力協作中結交了好幾個水手,依規矩用餐時水手和勇士們分桌而坐,海禹便一邊啃著包子,一邊與其他幾人津津樂道,講述自己從水手那裡聽來的有趣傳聞。
「喊號子的那個胖子叫江浮,據說當水手前是一名號手,氣息又穩又足。」
能連續喊兩天兩夜號子的人自然來歷不凡,這點無需海禹轉告,當塗、孟門與周饒早就心知肚明。周饒梗著脖子吞下一大口雞肉,翻了個白眼,嘲笑海禹:「要麼說些新奇的東西,要麼閉嘴吃飯,明天一早還要下艙划槳,我看你筷子都拿不穩了,還是省些力氣吧。」
海禹氣得想打人,但他身板實在太過瘦小,雖然周饒看著弱不禁風,這兩天兩夜劃下來,那條細長的手臂端起飯碗仍舊四平八穩,其餘三人心中皆是默默驚嘆。
海禹像是餓壞了,在取餐時拿了五個包子外加一海碗陽春麵,面碗舔得一乾二淨,但包子還餘下兩個,因為上船前莫渠就宣布過規矩,船上糧食有限,如有浪費者,罰獨自洗刷全部甲板,海禹戰戰兢兢地又咽下了一個包子,托著肚皮,望著盤子,心如死灰。水手們早已用餐完畢,陸續離開飯堂,回到住處休息,周饒最先失了耐心,剔著牙拂袖離開,孟門看著海禹,卻不說話,當塗察覺到自從因畢方意外死亡審問海禹,孟門對海禹就豎起了戒備之心。他正猶豫要不要開口緩解尷尬,孟門突然毫無徵兆地搶先一步,將海禹面前的餐盤端到自己跟前。
當塗怔了怔,對孟門的行為無法理解。海禹倒像是真的缺心眼,愁雲滿布的臉上瞬間綻放出露小動物般的笑容,他用力拍打孟門肩膀,不住感謝。孟門沖著他笑了笑,然後掰開一半包子,放進當塗的餐盤。
「我也吃不下了,你幫忙解決一半吧。」孟門扭頭看向當塗,臉上因五官詭異而扭曲的笑容逐漸加深。
是夜,當塗坐在卧榻上久久無法入睡,他在腦海中一遍遍回放晚飯時的畫面,海禹的笑,孟門的笑,周饒的笑,所有人的笑彷彿化作利箭,朝他胸口襲來。當塗再次確認一直藏於枕頭下的匕首,他知道自己不是天性多疑的人,他相信自己一定是察覺到了無法言說的細節,這些細節被大腦忽視,卻被心臟銘記。升山人相信,獵殺動物會讓獵手得到一部分動物本能,比如生存技巧,比如預知危險。
當塗輾轉反側,直到凌晨意識才漸生朦朧,夢有如雨夜林間薄霧,輕柔妙曼,纏繞上來。他聽見了遠處少女在吟唱,他手握匕首,小心翼翼地撥開樹叢,靠近,再靠近,一個身著粗麻衣裙的女孩赫然出現在眼前。女孩唱的歌謠聽不真切,一切都裹挾在霧裡,叫人分辨不清。
當塗正疑惑,女孩忽然停止歌唱,緩緩轉過身來,面向當塗,嫣然一笑:「你把薔薇花種在哪裡啦?」女孩長得可真好看,柳眉鳳眼,唇角銜笑,聲音亦如山間清泉,輕柔透亮,她站起身,娉婷裊娜地來到當塗眼前,她仰著白玉般的臉頰,柔聲再問:「你把薔薇花種在哪裡啦……」
當塗猛然驚醒,陽光透過窄小的窗口,在室內投下一束光亮。當塗用毛巾簡單擦了把臉,換上藏青色粗布短褐,下著黑褲布鞋,束緊褲管袖口,整理衣襟,推門而出。從昨晚用餐開始,所有人都默契地卸下了面具,當塗知道這是因為千石島越來越近的緣故,雖然不知為何,但事實證明越靠近「穹頂」,「淤泥」上的動物屍骸越少。走到迴廊盡頭,眼下烏黑凝滯的海面上,見不到任何動物殘骸,更令人驚嘆的是,不遠處「穹頂」內千石島的側影已經一覽無餘。當塗沒有在原地做過多停留,他匆匆用完早餐,頂替了一位輪值水手,在依舊昏暗沉悶的底艙內,開始最後半天的勞作。
眼尖的水手透過狹小舷窗,觀察到船側厚重的「淤泥」逐漸稀疏,他驚喜地大聲呼喊道:「就要過『淤泥帶』啦!船越開越快啦!」眾人聞言紛紛緩下手中的動作,探身往窗外看去,船艙內凝滯數日的空氣第一次流動起來,大家忍不住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雖然手上動作不敢聽,但臉上的笑意同樣剋制不住。
海禹一反常態地,在一片喜慶中哭喪著臉,他湊到當塗跟前,小聲問:「他們知道自己不跟我們一起去千石島嗎?」
當塗咬住下唇,內心一沉,用沉默代替回答。他想這群水手們自然是知道的,如果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那麼莫渠和他們四人很難從船上離開,但如若他們已經知道自己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根本無法登上甚至靠近千石島,數日努力付諸東流,此刻又為何能夠這般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