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小船

經過整整十五天航行，這艘搭載著五十五人的巨型硬桅杆木船終於在「亂石堆」前緩緩停下。站在甲板上，可以望見不遠處海面上零星點綴著不少黑色岩石，浪花打在石頭上，泛起陣陣白色泡沫。莫渠告訴大家，這些黑色岩石就是傳說中的「亂石堆」，露出水面的岩石不過九牛一毛，底下遍布暗礁，若貿然將船駛入，只會船體破損，葬身魚腹。意料之外的，滿船水手對此居然沒有異議，大家訓練有素地分成小組，其中一組人員負責將小船從甲板上解鎖，投入水中，當塗、海禹、孟門和周饒隨莫渠登上小船時，船艙內已經堆滿了數日所需的食材、淡水、藥物以及其他補給。這下當塗終於確定，這些水手在出海前應當受過相關訓練，知道自己並不能隨勇士們一同登上千石島。

臨行前，海禹與號子手江浮抱頭痛哭，海禹緊緊摟住對方，叮囑他在這片海域好好休息，等他們從千石島歸來一同回良余喝酒。江浮情緒過於激動，嘴巴張著，含混著，說不清話語，他把心底的千言萬語都化作手臂上的力氣，將海禹樓得快要喘不上氣。

揮手告別朝夕相處的水手，從平穩的大船踏上搖晃的小船的那一刻，倖存的四名勇士才算是正式踏上了一條危機四伏的道路。

四人分兩隊輪流執槳，莫渠掌舵，小船首尾不過超過六米，吃水較淺，確實適合在礁石中前行。當塗已經有了搖櫓的經驗，這會兒風和日麗，手上的力氣在微風拂面中，不知不覺減了些許，即便如此，因再無「淤泥」阻擋，他們很快就遠離大船，進入到了真正的「亂石堆」里。坐在另一側船舷的孟門手中力道一卸，探身往海面上望去，當塗覺得好奇，跟著看過去。

「你摸摸，海里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孟門倒也沒做遮掩，只是略微壓低聲音，問道。

當塗往自己這側的海面看去，因為靠近暗礁，海水已經淺了不少，一眼望下去盡不似之前的墨藍色，整個海面呈現出一種通透的淺藍，泛著粼粼水光，偶有幾條魚兒歡快游過，碧海青天，讓當塗想起了初春天空中的自在翱翔的鳥兒。這景色實在是美，不過當塗很快就領悟到了孟門口中的「海里有什麼東西」的意思，那幾條斑斕的魚在游到一處時忽然集體轉向游開，他伸手往那處摸去，摸到了一層柔軟的好似棉布一樣的網壁，懸立於海中。他又伸長脖子往海底更深處看去，海底的水草同樣被一分為二，大船一側的水草瘦小枯黃，千石島這一側的水草豐厚繁茂，不過咫尺之間，同樣的植物居然能有如此大差距，他暗自吸了一口涼氣，腦中思緒翻飛，很快想通了這張網到底作為何用——網壁從海面垂到海底，將千石島與大海徹底隔離！

正在船篷內小憩的周饒和海禹響起了密集的鼾聲，看上去突破「淤泥帶」這一路耗盡了兩人全部精力，莫渠正坐在船首抽煙斗，他在沉思什麼無人可知，船尾這裡的動靜沒有傳去他耳邊。孟門低頭思忖，同時不忘將手上的槳小心繞過網壁，這一路來他都是這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當塗雖滿腹疑惑，但並沒有開口詢問，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從孟門這裡得到答案。

又劃出近百米，孟門主動開口打破了沉默，他先仰頭瞥了眼莫渠，爾後收回目光，看向當塗：「升山、倫山、良余、成侯、姑媱，你們五個部落怎麼看待我們碣石人？」孟門這個問題問得實在突兀，把當塗怔了一驚。

「我從小就聽聞碣石人各個有學問，能識文斷字，其他部落的看法應該大同小異。」震驚歸震驚，當塗還是簡明扼要地說出了自己所想。

孟門對這一回答不置可否，繼續問：「你聽說過龍首谷嗎？」

當塗心尖一緊，剎那間變了表情。龍首谷，千石島，正是他踏上這段旅途的原因。

孟門看出了他的內心動蕩，輕笑道：「你身上是不是有個三角形的石頭？你一直掛在脖子上……」

當塗不知對方為何突然將話題再度轉移，既然他已經發現了這塊石頭，自己也就沒必要再藏起，他伸手從衣領里拽出一根細黑繩，繩上墜著的正是當年姐姐留給他的三角石頭，石頭不過杏核般大小，通體烏黑，溫潤光滑，掂起來比一般石頭還要更輕些。孟門湊上前仔細看了兩眼，眸色漸深，幽幽開口道：「這石頭只能有兩個來源，一是龍首谷，二是千石島，龍首谷的東西只有一個來源，千石島，所以你要尋的答案肯定在這座島上。」

聞言，當塗眼中倏然放出光彩，嘴角抑制不住上揚，握住石頭的手臂微微顫抖，整個人處於極度興奮之中，就連莫渠靠近都毫無察覺。

「在聊什麼呢？」莫渠如枯樹葉般蒼老沙啞的聲音忽然響起，把當塗嚇出一身激靈，他慌亂地撿起槳，重新划動起來。莫渠瞥了眼當塗脖子上的黑色石頭，哼了一句，轉身又往船頭走去。

當塗望著莫渠傴僂的背影，冷汗順著背脊悄然升起，腦子飛快轉動時，手上的動作在不知不覺中也加了速，等到海禹和周饒來換班時，他早已汗流浹背。當塗回到船篷，換下了一身濕漉漉的衣褲，他不想還沒到千石島就受寒生病。他神情肅穆，回想著剛才孟門同自己的交談。如果孟門的話可信，那麼姐姐留給自己這條唯一的線索正是指向千石島，此刻，他胸口、腦袋裡全是問題，漲得他太陽穴突突地疼。

莫渠在船頭打著瞌睡，孟門走進船篷，看見當塗這副心事重重還要假裝鎮定的模樣，心情頗為複雜。他遞了一塊干餅過去，當塗抬頭瞧了瞧他，接過餅，又垂目沉思起來。

「你知道我為何將海禹的包子分你一半嗎？」孟門的提問總是不著邊際。

當塗眼底一沉，低聲道：「因為你在懷疑海禹。」

孟門頷首：「對，如果海禹在包子里摻了毒，那麼當晚死的就是我們兩個人。」

當塗抬頭看他，不明白他到底要作何表述。

「當夜，我重新梳理了發生在狄明和畢方身上的『意外』，我確信兇手不在我們六個人當中。」

「我必須抓緊時間更你講這些，因為我不確信我們能否共同活著登島，這條線路是他定的，所有步驟看似安排妥當，但實則步步危機。」

「你對千石島有執念，如果事情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並且你有幸活到最後，記住，一定要返回大陸，告訴所有人，不要相信莫渠，不要再妄圖出海，尋找千石島。」

「除非你們有了殲滅整座千石島的信心。」

「就當千石島上真的住著神仙，他們與我們……已經全然不同。」

打認識以來，當塗第一次聽到孟門說這麼多話。說到最後一句他甚至有些動情，眼底濕潤，眼眶泛紅，意識到自己失態后，他趕忙用衣袖遮擋住面部，背過身去。這一連串舉動比言語內容更讓當塗震驚，他已經無法判斷孟門此舉的真實性，因為他實在太過反常。

「我有些疑問，如果你能回答我，我就信你。」面對這團疑霧，當塗終於決定伸手主動觸碰，不論孟門所言有幾分真假，他知道的東西肯定比自己多得多。不管幾分可能，如若今天是他真情流露，那麼很顯然，孟門已經對自己活著登島失了信心，此刻，他們在同一條船上，幾乎可以稱得上「同生共死」，當塗不想自己與狄明、畢方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作出決定后當塗內心反而趨於平靜，他開始用手指將干餅掰碎，泡入盛滿用骨頭熬出的熱湯的碗里。小船不比大船，生火不便，只有一個燒炭的陶土小爐，炭火熬出的豬骨油脂豐厚，骨酥湯白，濃香飄溢。換值時海禹和周饒各喝了兩大碗，這會兒終於輪到當塗享用，他自然要大快朵頤，不多時，一整塊餅子入了肚，當塗吃得滿嘴油光，通體舒展。

當塗留給孟門的時間已經足夠長，等到他摸著肚皮剔牙，孟門終於轉過身來，再投向當塗的目光里已然恢復到最初的冷靜自持。他給自己盛了一碗湯，吹散表面油花，小口啜飲，潤了潤喉嚨。

「你問吧。」他的聲音靜若止水，神情舉止與方才判若兩人。

當塗盤腿坐直了身體，面色嚴峻：「你從何而知『塑料』這種東西？又為何在發現海中的網壁后如此情緒激動，失了冷靜？」當塗凌厲的目光如同一把匕首，直插孟門心口。

又是一陣沉默。孟門放下湯碗，閉上了眼睛。

「作為碣石人我原本是被禁止說出這些……但，如果我不說出，大陸上的人也許永遠都無法與千石島相抗衡。」他的聲音似是嘆息，空洞縹緲，彷彿從遙遠的陸地上而來，穿過山林和溪澗，穿過湖泊與平原，乘著風，駕著雨，裹挾著溫潤且熟悉的氣息。

莫渠仍在沉睡，船尾的海禹和周饒無話可談，互相沉默著，埋頭划水。只有船塢內這一小小一方天地，忽而遠行。

「我們碣石人生來就要學文字，這並非創舉，而是保留。大約千年前，南北大陸雖然貧窮，但總有學問高深的人設立學院杏壇，傳授後人知識。後來各部落間戰爭不斷，生靈塗炭，手握財富的人們為躲避戰火，決定移居海島，他們離開時不僅帶走了大陸上絕大多數財寶，更帶走了更為珍貴的學者和老師。」

「他們定居的地方就是千石島？」當塗脫口而出心中疑惑，隨即又低頭喃喃自語道，「我不懂，為何說什麼學者和老師比金銀財寶更寶貴……」

孟門凄愴地笑了，他用右手手掌捂住額頭，低聲顫言：「是啊，哪有什麼東西比金銀財寶更寶貴？這片陸地上的人吶，怕是……已無藥可救。」

「什麼東西無藥可救？」船尾海禹的聲音忽然傳來，帶著他一貫爽朗的笑意。

孟門提高聲音，回應道：「我們在聊升山，當塗說他們部落土地貧瘠，不容易種出穀物。」

「唉，我們倫山好差不到哪裡去，所以我們一家人才在槐湖捕魚，光種糧食的話，早就餓死啦——」

「你們倫山人每年都要跑來姑媱賣茶葉、煙葉，賺得盆滿缽滿，而你居然在這裡和升山人比慘。」周饒顯然不以為然，沖著海禹翻了個白眼。

海禹不想理會周饒，鼓起腮幫，氣呼呼地繼續划船。他想身邊這位大少爺自然不會知道，不論哪裡都有窮人和富人，像他們這種富人一頓飯的花銷，足夠抵上窮人幾個月的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