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暗礁
海禹從小就是不得閑的性格,手上划著槳,眼神卻早已飄去不知道什麼地方,忽然,眼底一道黑影閃過,作為一個傍湖而生的漁民,他本能地探身、伸手一掬,捧出一條三十公分長,突唇尖牙,渾身斑點的大魚,左右瞧了一圈,到底沒瞧出這是個什麼玩意兒。海禹激動地丟下船槳,扯出大嗓門招呼自認為最有學問的同伴:「孟門你過來看看,我捉到一條『丑魚』!」
孟門接過魚仔細瞧了瞧,抿嘴搖頭,海魚是他的知識盲區。魚被扔在舢板上,不停跳動,有力的尾部啪啪抽打木板,水花飛濺,當塗伸手將魚翻了個面,縮回手,蹲坐著,瞪著一雙眼睛望向海禹和孟門。
「這叫石斑魚,就愛躲在石頭縫裡。」周饒尖銳的嗓音夾雜譏笑,陰陽怪氣地從鼻腔中擠出。
三人同時回頭,一張張臉上寫滿了驚嘆與驚訝。這已經是幾天內周饒第二次帶給他們「意外之喜」。
周饒忽視了三個窮小子的眼神,蹙眉看著仍在拚命求生的石斑魚,眼底第一次有了柔和的笑意:「我也是很小的時候吃過一次,因為愛吃所以記得清,現在沿海早就沒了這種魚,如果畢方還在的話,他應當也能認出。」
不過無心說出一個名字,卻招來長久的沉默。氣氛有些古怪,三人埋頭看魚,連餘光都不敢往外灑。半晌,海禹重重嘆了一口氣,苦笑道:「為了畢方,我們也得把這魚給吃咯。」他特意上揚尾音,俏皮的語氣化作芒刺,嘭的一聲戳破了凝滯的空氣。
食鹽適量,佐以薑絲、蔥段,不出半個小時,船篷里就飄出了清蒸石斑魚的鮮甜清香。坐在船頭打瞌睡的莫渠被香味驚醒,嗅著鼻子來到船篷,在眾人之間坐下。
「這是……石斑魚?」莫渠顯然只是聽說過,但未曾真正見過這種魚。
周饒點點頭,為老人遞上一雙筷子。他也只在面對莫渠時脾氣好一些。
五個人很快將一整條魚分食完畢,加上從大船上帶來的饢餅和中午吃剩的骨頭湯,這頓飯吃得可謂心滿意足。窄小的船篷內充盈著暖融融的霧氣,帶著飯菜香,海禹背倚船篷,聽著船外細密的浪聲,摸了摸自己渾圓的肚皮,連日來的疲憊與驚恐隨食物入了肚,此刻只覺十分愜意。
莫渠告訴眾人,最遲不過明天下午,他們就要下船淌水,叫所有人做好心理準備。在陸地訓練時他們就被確認過會水,所以如果僅僅是淌水,聽上去並沒有太大難度。可惜莫渠不願再多深入,四人多多少少帶著疑惑,開始了夜晚的輪值。
雖洋流方向不變,但為避免夜間起風將小船吹離軌道,必須有人值守掌舵。四人用吃剩下的骨頭來抓鬮,讓莫渠事先在骨頭上劃出一到四條杠,背面朝上,再讓他們按年齡順序依次抓取,抓到幾條杠就是第幾個輪值,每人輪值兩個沙漏時間。抓鬮接過當塗第一,周饒第二,孟門第三,海禹第四,莫渠囑咐他們一旦發現任何異象,一定要第一時間叫醒自己。
「距離千石島越近,越不能掉以輕心。」
這一夜月朗星稀,月光下的海面像是鋪上了一層金粉,波光明凈。抬頭可見遠處千石島剪影,除去海浪拍打礁石的細碎聲響,四周靜得嚇人。當塗長身站立船尾,緊緊盯著千石島,想看出島上的動靜。可惜小島四皆被犬牙交錯的植被遮擋,影影綽綽,在海上沒了參照物,當塗沒法正確估算出海島與小船之間的距離,他彎腰捧一把海水抹臉,卻被海中遊動的發光體所吸引。他咦了一聲,伸手想要去捉這些靈活的小東西,一條魚從他的指縫間滑過,他乾脆停了動作,將手靜靜放在水裡,也許是這裡的魚不常見人,沒過一會兒,一群小魚就圍了上來,輕輕啄著當塗的手心,酥麻感順著手臂一路往上,直衝大腦,當塗抖落一身雞皮疙瘩,將收回的手甩甩乾淨。
大海不比山林,這裡聽不見野獸低鳴,一切平靜得恍若夢境,讓人容易失了警惕。當塗仰頭看看星空,再埋頭望望大海,心若止水,他想起了在林間捕獵的日子,他記起了姐姐將野果放在自己手心的笑容,一切都恍若隔世。當塗用略帶濕意的手掌緊緊握住墜在胸口的石頭,單臂彎曲,撐在身後,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如果這時他將石頭取出,放在眼前,就能看見石頭一角正規律地閃爍著幽若藍光。
一夜好眠,當塗再醒來時已是天光大亮,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遠處的千石島看上去又大了不少,面向船頭時大半個視野都會被它遮擋,給人一種已近在咫尺的錯覺。灼目的陽光下,千石島外層「穹頂」更是需要仰頭才能看見頂部,光線射在這層透明罩子上,化作一把把尖刀,逼得人不敢直視。
距離目標越來越近了,一行人匆匆吃了些干餅,又嚼了幾口牛肉乾,便開始聚在一起商討接下來的行程。
莫渠攤開航海圖,指著其中一點道:「我們現在大概在這個位置,風向保持西南,不出三個小時就能到達『穹頂』。」
他又將手指往圖上千石島方向移了半寸:「『穹頂』與千石島間還有一片非常寬的海域,不過眼下我們的任務是進入『穹頂』,這件事,過去幾百年,沒人能做到。」
眾人皆是全身一震,胸中升起一股心照不宣的野心。
再向前行進約一個多小時,木船底部傳來一聲悶響,船體劇烈晃動,莫渠眯眼環顧四周,縱身一躍跳下小船,沖愣在船上的年輕人們喊道:「下來吧,前面船就走不動了。」
大家紛紛跳入尚有些寒意的海水裡,好在水淺且清,往下跳時可以避開礁石的邊側和稜角,免去扭傷摔傷等意外。莫渠右臂擔著一圈圈纜繩,左手拿著一根鐵質系纜樁,四下找了一圈,最後將尖頭樁插入兩塊岩石縫隙,接過孟門遞來的鐵鎚,狠狠將系纜樁砸進縫隙深處,石縫裡一群五彩斑斕的小魚受驚嚇,嘩啦一下向四面八方逃竄。莫渠握住系纜樁,用力晃了晃,再三確認,方才安心。
莫渠帶頭,身後依次跟著孟門、當塗、海禹和周饒,每個人只背了乾糧、淡水和幾件簡易工具,以求能在最短的時間內達到穹頂,並且他們相信,只要找到進入穹頂的辦法,泅渡上島,就可以在島上找到生存資源,退一萬步來講,即便島上真的一片荒蕪,植物如此茂密,肯定不缺淡水和野果。
一行人一腳深一腳淺,摸著石頭過海,即便再小心謹慎,也不時有人滑到,跌坐在一米深的海水裡,濺起水花四散。
在水中行走不比陸地,不過一會兒,大家就明顯感覺到渾身乏力,每向前邁開一步,都彷彿在逆風前行,要花費巨大的力氣。當塗常年在山林中奔跑,在四人當中下肢力量最強,眼下他尚未感到疲憊,於是比他人更多了份閑心,他在思索一個與此次行動看似無關問題,這一路來,他感覺越靠近千石島的海域海水愈清,海中的魚、蝦、蟹甚至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浮游生物都比之前要多出許多。
回想起屍骸遍野惡臭撲鼻的「淤泥帶」,不禁令人疑竇叢生,那片海域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淪為如此地獄?
海禹從小在槐湖中泡大,水性極佳,在第無數次跌落海中后,埋頭看了眼早已濕透的衣服,他乾脆一咬牙,直接躍進海里,和魚兒們一起在石縫中暢遊逡巡,這水若再淺些,便游不起來。跟在他身後的周饒驚呼了一聲,眼看這人一下子竄出兩三米遠,便也由著他去,沒做搭理。海禹如銀魚般長臂破浪,雙腿交替打水,眨眼間就到了莫渠身前。莫渠常年掩蓋在皺紋之下的眼睛張開一條縫,鋒利的目光投射過去,復又收回。他總是走在最前面,沒人能看見他的表情。
海禹心思單純,覺得自己只要往「穹頂」的方向游即可,想到還在水裡趔趄的同伴,再看看此刻游得暢快的自己,海禹得意之情油然而生,露出水面的小臉上滿是笑意。他雖然以湖為家,但從未見過大海,更別提在海中游泳。海水不比湖水腥臭,帶著獨特的咸澀味,之前用海水洗臉時他就發現這水會刺痛眼睛,所以這會兒他盡量微眯雙眼,以求減少海水浸入。
海禹在水中方向感極強,他估摸著大致方向,在石頭稍微稀疏的地方乾脆閉上雙眼,任由自己隨心前行。海禹逐漸遠離了眾人,大家只有通過泛起的白浪才能判斷出他的大體位置。孟門本想阻攔他,但一想到海禹出身槐湖,遂作罷,再者,這片海域只有他們五個人,再怎麼偏離方向也丟不掉。
眼見著自己被海禹拉下,餘下的三個人內心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大家跟在莫渠身後,緊咬牙關,綳直肌肉,朝「穹頂」方向一步步堅定地邁進。
日輪當午,饒是下半身泡在海水裡,一行人額頭上仍然沁出一層薄汗,莫渠不讓他們著短袖或將上衣撩起,起初周饒還出聲質疑,莫渠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想脫層皮,就這麼做。」這一記刀眼讓姑媱的貴公子乖乖閉嘴,此後再無異議。
當塗抬起袖口擦汗,抹到臉上才發現衣物早已被海水浸濕,他望見孟門背部,褐色褂子上一層白色鹽霜。他知道自己背後肯定也是如此,日頭逐漸毒辣,海面粼粼波光如細碎水晶,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早已察覺不出溫度的肌肉上,海水和汗水交織在一起,生出利齒,似要咬穿這幾具活生生的軀體。
前行之路的枯燥沉默被一聲痛苦的尖叫聲打破,第一聲傳來,大家還有些恍惚,以為是什麼鳥或是海底的怪魚發出的聲音,再聽第二聲,所有人都變了臉色——是海禹。
「救命——救我——」
一連好幾聲呼救,聲音由強轉弱,最後生生被悶在水裡。後行的四人連忙朝發出聲音的方向疾行,當塗腳下最快,一口氣狂奔出十幾米遠,突然整個人如遭雷劈般釘在原地,孟門和周饒氣喘吁吁趕了上來,疑惑地順著當塗的目光望去。海禹頗為顯眼的棗紅色上衣漂浮於海面,隨浪潮起伏,在棗紅色周圍,暈染出一片刺目的鮮紅。
海風裹挾著熟悉的血腥味,直衝當塗鼻腔。烈日當頭,他忽然覺得遍體生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