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五(1)
《括蒼山恩仇記》出版回眸
(文/黃伊)
記得那是在七十年代末,我剛從一間小工廠回到闊別十年的中國青年出版社。
當時我們所面對的客觀情況是:文化園地一片荒蕪。老作家正在治療身體上和精神上的創傷,思想還沒有完全從禁錮中解放出來;新作家只在一些短篇創作上初露鋒芒,有份量的長篇小說還不多見。讀者正處在文化饑渴中,正在熱切地企盼新作品的誕生……
而在主觀方面呢,在我們編輯部還存在著兩大看不見的魔影:一是過去「左」的思想流毒乃至「四人幫」的思想殘餘,還遠沒有肅清;二是社外的人所不知道的中青社的特殊情況:原來,在六十年代初期,由康生派到中青社的一個拿著尚方寶劍的調查組,一查《紅旗飄飄》第17期《古城斗胡騎》一文所謂為叛徒唱讚歌,實質上是要抓所謂「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活動是一大發明」與小說《劉志丹》有關的追查西北地區什麼反黨集團;二查中青社出版法國19世紀科幻作家凡爾納的《氣球上的五星期》中的一些描寫,據說違反了我國現行的外交路線云云。
我那時在中青社的文學編輯室本是位元老,用現在的話來說,是一個資深編輯。但我有自知之明,人家是十二分的無奈才給我一張辦公桌的。新來的一些同志,雖然不少人資歷也不淺,但到底是「外來戶」,對出版社的底細,一時還摸不清深淺。
正在這時,和我對面而坐的一位新同志,桌子上擺著一部稿子,題名《括蒼山恩仇記》,足有半尺多厚,裝訂得整整齊齊的。根據當時的規矩,來稿由編輯室統一分配。我只是一個小編輯,無權過問旁人如何處理來稿。我這個人一生不知道受過多少次批評,但總也改不了自己多嘴多舌的習慣。我伸手碰了碰那部稿子,對那位青年編輯說:「你最好花一些時間,好好看一看,不要輕易將它退了!」
那位青年編輯終於用了一兩個月的時間,將稿子看完了。他說寫得不錯。但這樣大部頭的稿子,寫的又是清代末年的故事,他沒有把握,要請有經驗的同志再看一看。
結果我發現,那部《括蒼山》頭兩三個月在這位同志的桌上放著;過了兩三個月,它又出現在另外一位同志的辦公桌上。看過該稿的同志不免在閑談中議論《括蒼山》有些章節寫得如何動人。它所寫的風土民情在旁的小說中是不多見的。作者用的是章回小說的寫法,一環扣一環,如果能出版,一定會擁有眾多的讀者。這時一位看過稿子的同志說:「小說里所寫到的武功啊,打鬥啊,婚喪嫁娶、民俗民情啊,讀起來的確十分吸引人,但是這種題材的作品,在香港出版是可以的,在我們中青社……」持否定意見的同志說得更乾脆,《括蒼山》關於男女之間的事,寫得太多太露了,不健康,中青社不適宜出版這樣的作品。於是無形之中成了二對二的局面,半尺多厚的《括蒼山》又回到原來那位同志的辦公桌上。
我這個人本來就喜歡多管閑事,看到這部稿子的命運還沒有最後決定,我又對那個青年編輯小聲說:「小李,《括蒼山》如果真的要退稿,請你通知我一下。」我這幾句話不知怎麼搞的,終於傳到了領導的耳朵里。不是二對二嗎,室領導讓我也看一看這本稿子,再作決定。於是,《括蒼山》終於轉到了我的辦公桌上。這已經是該稿寄到中青社一年以後的事了。
我雖然斷斷續續地聽到關於《括蒼山》的不同意見,輪到我處理該稿時,為了避免先入為主,我將幾份審讀報告放在一邊先不看,等我把稿子看完了再說。我將手邊的工作稍為安排了一下,找了一個安靜的清晨,先沏上一杯清茶,開始一頁一頁翻看這本書稿。
《括蒼山》原稿用鋼筆書寫,字跡頗為工整。語言流暢,用字用句頗為老練,看得出來,不是老手寫不出這樣的稿子。作者一定是江浙人,不然他不會對江浙一帶那些民俗民情以及民間發生的故事,有那麼豐富的知識和深厚的理解。江浙自來多才子,想著想著,我不自覺地翻著稿上作者的署名和通訊處,想猜一猜這是何方人氏。
作者署名樓興蠲。看名字有八成兒是女人,但我不相信女流能寫出書中的生活和文字,這說不定是哪位高人的化名。通訊處呢,卻是浙江省縉雲縣某小鎮的糧管所。我的心裡「咯噔」一下,只要有糧食吃,餓不死,那正是藏龍卧虎的好去處。俗語說,大丈夫能屈能伸,說不定那位仁兄正高卧隆中,等待時機呢!
看得出來,作者受我國傳統小說的影響較深。小說採用中國章回小說的形式,故事一環緊扣一環。一個**之後,波退浪消,平靜了短暫的間隙,又接著另一個**。一場緊張的爭鬥之後,細吹慢打,又一場更好看的戲就要演出。但作者也明顯地受到古典小說的負面影響,如某些男歡女愛的描寫。
我把約百萬字的整部小說原稿讀完以後,再回過頭來看四位同志的審稿意見。我發覺小說的優缺點,大家差不多都看到了,問題在於對整部小說的判斷和評價。持否定意見的那位老兄,只注意小說的消極面;而認為只適宜於在香港出版的編輯,過於看重小說的教育功能,而忽略了寓教於樂的功能了。
有人還認為,小說里寫到一夫多妻,要刪掉,或者改寫。我當時想,一夫多妻有什麼奇怪的?這是古已有之,《三國演義》里,劉備不是有甘夫人和糜夫人嗎?《紅樓夢》里,賈政不是有王夫人和趙姨娘嗎?在現代小說里,《家》、《春》、《秋》里,那個馮老太爺不是想討鳴鳳做女弟子,實質上是要討小嗎?《四世同堂》里,不是既有大赤包,又有姨太太嗎?小說里出現一夫多妻或者有妻有妾,這既同小說里所表現的題材有關,與當時的現實生活有關,更與作家所要塑造的人物有關。《括蒼山》寫的是清代末年的生活,而且是在那樣的家庭里,有妻有妾有什麼值得奇怪呢?
我經過認真的思考,並綜合了大家的意見,寫了一封長信給作者。這封信內容包括一、關於本書的主題思想及總的估價;二、本稿的特色;三、小說的缺點及不足之處;四、對本稿修改的建議。我起草的信稿經室主任同意后,連同《括蒼山》原稿十本用挂號寄還作者,請修改後再跟我直接聯繫。
信件發出后兩個多星期,作者自己找上門來了。他自報家門說他叫吳越,本來署名樓興蠲,從字面上看,應該是一個女同志,怎麼出現一個鬍子巴差的吳越來了?我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其中必有緣由,我找了一個稍為安靜的地方,準備跟這個不速之客細談一下。
吳越說這本稿子是他和他的愛人樓興蠲合寫的。因為是初次見面,別的話我不便多問,我只說稿件是可以用的,修改意見我們在那封信里都已經講了,和小說遊離的部分,比如什麼縉雲話切音羅馬字之類,要捨得刪去;小說里過於露骨的男女之間的描寫,而且幾次出現,不好,要刪。我說恕我直言,這部小說還有一個比較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精鍊。成百萬字,太長了,精幹一些,小說就好看了。你如果自己捨不得動手,發稿前我也要替你刪的。由我來刪不如由你自己來刪。我笑著說。
我和吳越的第一次見面,彼此談得很融洽。他說為了便於改稿,他在國家語委借了一間小房子。作為禮節性的拜訪,我還到他那間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宿捨去看望過。他對我不以衣貌取人,沒有輕看他這個小人物,頗有幾分感激之情。他第二次到中青社來訪時,偷偷兒將一份用英文寫的AboutMyself(自傳)塞給我。
我匆匆測覽了一遍他這篇自傳。文中說:「ManyyearsagoIwasaRightist.」(許多年以前我是一個右派分子),並且「Iwastakentothelaborcampfor23years.」(被送到勞改農場達23年之久),我輕輕說了一句:「Oh,myGod!」(呵,我的上帝!)我將他這篇自傳塞到我的抽屜里,找了一個借口,將他領到我們辦公室外面不遠的一個假山底下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