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書房(1)
那種地方女人很少屈尊駕到,
如你所知那兒總是亂七八糟,
我們在那裡獨享天國的榮耀,
而她們總是帶來現世的煩惱。
對待如你我這樣的書痴丈夫,
像這樣仁慈的女人總是很少:
了解我們的嗜好也不氣不惱,
說是迪布丁的鬼魂將我纏繞。
女人作為人的一個分類,為什麼是書籍的敵人,且尤其是書痴的死對頭呢,這個問題一直沒有得到令我滿意的解釋。偶爾碰上的例外也只不過證實了這個規則。梅休因法官聲稱,書籍恐怖症只有一種癥狀,那就是嫉妒。一個人的妻子憎恨他的書,不過是因為她擔心自己的丈夫愛上或者將要愛上他研究時期的夥伴。設想一下,如果梅休因的圖書並不是那些對開本、四開本、八開本以及諸如此類,而是一些豐滿、活潑的少女,對於法官給予她們的關注,梅夫人的妒嫉也不見得就比在目前情形下更多。有一回,梅夫人發現法官大人接連兩個下午單獨坐在藏書室里,將普林尼抱在自己的膝蓋上,這位勇敢的女士從她丈夫的懷裡一把搶下那本陰險的書卷,將它鎖進了廚房的食品貯藏間里。如果法官不莊重允諾從今往後要更加審慎,並帶回一件絲綢禮裙和一頂格外漂亮的無沿女帽,以進一步平息他妻子的憤怒,怕是休想讓梅夫人釋放那個令她不快的東西。
另一個具有相似特徵的實例充分表明了梅休因夫人對那些書籍的深惡痛絕。對於這些書籍,我聰明博學的朋友很樂意慷慨施予他過剩的柔情蜜意。多年以前,梅休因法官不得不採用五花八門的策略技巧,鬼鬼祟祟地把新書偷運進自己的書房。要不是他已經被書痴的忠誠神啟所浸淫,他或許早就被他那位懷恨在心的妻子的無情暴政給制服了。
當我反躬自省,並綜觀這種使得愛書人向他們的妻子俯首稱臣的無情迫害,我要感謝命運女神,將我拋擲到了獨身者的行列之中。當然,在為數不多的嚴肅問題中,仍有一個我尚未得到解答,那就是:一個男人,是否可以同時對妻子和書癖保持忠誠呢?這二者都是嚴厲的女主人,都不會容忍一個競爭對手的存在。
奧雷爾醫生有一個這樣的理論:大多數妻子所帶來的煩惱,就在於你沒有在她們足夠年輕的時候抓到她們。他引用約翰遜博士對這種影響的審慎評論:「如果從小時候開始,很多人都能被塑造成一個蘇格蘭人。」奧雷爾醫生斷言,女人同樣如此。奧雷爾夫人和醫生結婚的時候還只是個女孩子,三十年曆練的結果是,這位模範女性對她的優秀丈夫的愛好懷有深切的同情,甚至還有這樣的感覺:對那些從未聽說過普勞特神父和克里斯多夫·諾斯並且反對她們的丈夫在床上抽煙的妻子們,她不屑一顧。
我帶著怎樣由衷的熱情回憶起,我曾經聽說這位傑出的女士嘉獎奧雷爾醫生,使用的不是一筆賞金,而是一套加爾文的《基督教要義》,帶有詳細註釋,十二卷八開本,用一種彩色獵狐繪圖紙印刷。我對這位模範妻子的由衷讚佩實難用別的方式表達,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我的雙臂緊緊將她抱住,在她的前額上印下了一個熱烈而恭敬的吻。
當我順道拜訪醫生的住處時,從門廊里看到醫生一家晚飯後圍聚在他的藏書室里,很難想象有什麼樣的的圖畫比映入我眼帘的這一幕更美麗了。醫生本人,舒適地蜷偎在一張很大的安樂椅里,正一邊吸著他的石楠根煙斗一邊欣賞著普羅佩提烏斯【塞克斯都·普羅佩提烏斯(前50?-15?),羅馬哀歌詩人,其現存的作品包括為他的舊情人唱的輓歌《辛西婭》。】的詩賦;他的妻子,坐在他旁邊的搖椅里,為蓋斯凱爾夫人的《克蘭福德》的風趣幽默而會心微笑;更遠的長靠椅上,他們的長子弗朗西斯·馬奧尼·梅休因正在入迷地閱讀威爾遜的《邊境故事》;他的弟弟拉塞爾·羅尼爾也同樣正沉浸於《沒有國家的人》的悲慘故事中;女兒利蒂希婭·蘭登·梅休因,則因為《伊萬傑琳》中的悲劇而靜靜地啜泣;在那把高腳童椅上,坐著一個又圓又胖的男孩伯蘭格·梅休因,正為一本插圖版的古老名著《兩個少年的兒童益智詩》而樂不可支。
一時間,我痴痴地站在那裡,面對這樣動人心魄的場景,張口結舌,心醉神迷。「噫,爾其何幸,書痴。」我想,「散落在這個快樂圈裡,他們何其優雅。在其中,你能看到的不僅僅有成年人,還有青春少年,甚至小孩和乳臭未乾的嬰兒,也在自由而欣悅地暢飲歡樂的源泉。」
奧雷爾醫生的藏書室是我所知道的最為迷人的房間之一。深處其中,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風景。奧雷爾醫生花大價錢建造了一個輕型鐵質框架,從這上面,懸挂著不同季節的山水和海景,巧妙地描畫在帆布上,其表現力可以媲美最奇特的想象。
在冬天的寂靜之中,醫生常常希望看到令人愉快的風景。於是,通過在一個鍵盤上做一個簡單的操作,一幅全景畫就舒展開來,盡顯眼前的是:綠草如茵的山坡,鮮花盛開的草地,啃食牧草的綿羊,短笛橫吹的農夫。景觀是如此自然,你幾乎能聽到蘆笛悅耳的音符,幻想自己置身於桃源仙境。如果是在仲夏,悶熱難當,生命似乎也不堪重負,立刻,另一塊帆布被展開了,阿爾卑斯山的壯麗呈現眼前,或者是一片蔚藍的大海,或者是原始森林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