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道林
「同僚之間,雜談罷了。」唐玄伊回得十分隨性,杯到口邊,忽的一停,看向道宣道,「怎麼,道林師父擅長風水卜卦……有什麼不對的嗎?」
道宣面露難色,半晌,長長舒一口氣。
「請唐大理與沈博士隨行一趟便知。」
……
玄風觀是長安城最大的道觀,其內由各個偏室接連構成。
唐玄伊與沈念七在道宣的引路下,走過了好幾棟。
眼看路越來越偏,周圍的偏房越來越少,但道宣仍舊沒有停下的趨勢。
直到所有偏室徹底淹沒在了遠方渾厚的沙土之中,一座簡單的單室卻漸漸出現在了眼前。
這座單室就像是平日大宅子里單獨設立的正堂一樣,不與任何地方相連,自己安安靜靜地坐落在中央,看不出任何活人的氣息。
道宣終於在竹竿圍成的院子前停下,回身看向二人。
「道林師父就在裡面,貧道帶兩位進去。」
「有勞。」唐玄伊回道。
道宣禮貌地笑了笑,只手撫過門口的一塊特別設立的青銅獅子,然後帶唐玄伊與沈念七進門。
單室的窗子是鏤空的,上面糊的油紙像是被撕開一樣,碎片孤零零地搭在窗棱的各個地方。
大門被推開,一股伴著潮濕的怪味飄入。
房間里沒有什麼陳設,簡單的木桌椅,簡單的床榻,而榻上,那只有被芯的被子,像一個灰色的糰子那般被榻上人裹成一個球。
聽見有人來,榻上人微微顫了一下,將被子自前方小心打開一個口。從那黑洞洞的口裡露出了半隻眼睛,發現唐玄伊的視線映了過來,那黑口子又迅速遮掩起來。
唐玄伊與沈念七不由交換了下視線,然後看向道宣,似在等著他開口說話。
道宣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垂眸看向被糰子,略顯嚴厲地說:「道林,見過客人,不許裝神弄鬼!」
被團稍稍顫動了一下,似乎因為道宣的話十分驚恐,半晌,才稍稍打開了被糰子。
然而就在裡面的人見光的一剎,唐玄伊的雙瞳驀然一顫,便是連沈念七都驚得瞪大了雙眼。
因為被子裡面的道林,根本只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
他穿著白色褻衣,頭髮凌亂,還未長開的臉蛋兒上掛著無邪又有點戰戰兢兢的笑,但右面臉頰紅腫了一塊,這一笑,反倒顯得十分怪異。不過最惹人注目的,還是那雙眼睛,又大又亮,像是浸滿了天上的星辰。
在感覺所有人都將視線放在他身上之後,道林漸漸變得不自在了,困惑地撓撓頭,又縮回了被子。
這次道宣也不再逼他了,回身看向唐玄伊與沈念七,道:「如二位所見,他就是道林,是道觀里最小的弟子。而且……」道宣稍稍壓低聲音,「他是個怪孩子,腦子也很不靈光,有時候會像現在這樣怕人,有時候又會很調皮,已經不止一次了,他偷偷溜出道觀,然後跑到外面模仿其他師兄。貧道猜測,告訴唐大理道林會看風水的人,多半是被這孩子騙了。」
唐玄伊長長吸了口氣,又看了眼道林。
他的思緒有一瞬的凝結,興許是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之前想好的問題也在這一刻失效,只留下滿腹狐疑,讓唐玄伊不由攏了下眉心。
但再多的疑惑,唐玄伊卻堅信總有一日會解開。
有些事,只能暫且退回原點,從長計議。
「看來確實是這樣了。」唐玄伊說道,「是我輕率了。」
道宣臉色略顯了尷尬,似乎也不知道這時候要如何去緩解這樣的氣氛。
唐玄伊索性岔開話題,問道:「對了,方才道林小師父的一側臉頰紅腫,究竟是……」
「啊,那個……」道宣尷尬一笑,「這孩子平時總是偷蜜餞吃,所以最近牙齒腫了,並無大礙。」道宣突然意會到什麼,緊忙擺擺手,「玄風觀里的都是一心向道者,可萬不會做欺侮孩童之事,唐大理莫要誤會!」
「道宣師父多心了,某並沒這麼想。」
話說著,忽見沈念七已經伏在榻前。
她自下往上看著那黑洞洞的窟窿,一晃,對身邊兩人說道:「唐卿,你不是要求卦嗎?我閑著也是閑著,不然兩位求卦的當間兒,讓我給道林小師父看看這痛源,興許能有什麼幫助。」
道宣一時有些無措,隨即感激說道:「若是如此,那真是太感激沈博士了!」
「客氣客氣。」沈念七輕笑道,一屁股坐在了道林榻上,環住了那小身子,「那你們去忙吧,我看完自己去找你們!」
「別太晚了。」唐玄伊輕聲叮囑,隨即便與道宣一併走了。
留下的念七重新看向那被子團,從懷中掏出一塊包好的新鮮蜜餞,「讓姐姐看看你的嘴。要是乖乖的,這個就給你哦!」
被糰子終於動了一動,又重新打開了。
……
約莫一個時辰后,唐玄伊已經拿著道宣卜好的卦返回馬車,念七也解決了糾纏道林多日的問題,在眾道士的目送下上了馬車。
但回去的路上,卻沒有了來時的歡快。搖搖晃晃的馬車裡,沉悶得像是掉入了溽熱的爐中。
唐玄伊拿著剛剛卜過的卦象若有所思。
沈念七也在沉思著什麼,她用單手托著下巴,一雙眼睛直勾勾地對著唐玄伊。
過了好一會兒,唐玄伊終於放下了卦象,結果一抬眸,就對上了沈念七那直勾勾卻十分無神的眼睛。
此時外面的風越吹越大,馬車裡的窗子早就不知何時被推開了一個縫,搖搖晃晃,還將風沙一併帶了進來。然而這位守在窗邊的沈博士卻渾然不知,就像是矗立風中的石像。
唐玄伊伸出手摘去了被風吹到沈念七頭上的一片柳葉。
檀香飄過,沈念七這才無聲無息地回了神兒。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唐玄伊問道,伸手將柳葉別在紙里,似是準備回去拿它做個書籤。
「現在還不能告訴唐卿。」沈念七一副十分困惑但又十分有興趣的樣子,一轉,問道,「唐卿,這趟玄風觀之行,你覺得如何?」
「玄風觀,有文章。」唐玄伊將卦象紙交給念七。
「這是方才道宣給卜的卦嗎?」念七攤開,上面畫的是長長短短的陰陽六爻,「兌下乾上,這是……履卦?道宣如何解卦?」
「他說了八個字。」唐玄伊頓頓,「龍正天道,虎斷乾坤。」
沈念七緊攏綉眉,「這是什麼意思?」
唐玄伊淺笑了一聲,看向簾外風沙,「或許……是在警告我,我正天道可以,做朋友更可以,但不要越了雷池,無論我如何小心謹慎,都會有大凶之兆。」
「這可是個大警鐘。」沈念七翹腿托腮饒有興趣地望著唐玄伊,「那麼,唐卿如何看待這隻會斷乾坤的老虎?」
唐玄伊輕輕拽拽下擺,淡漠而道:「虎若咥人,必屠之。」
「果然是唐卿。」沈念七早已料到,嫣嫣笑了,輕推了下馬車窗子看向外面,儼然已經進了大理寺的地界。
馬車突然經歷了一陣晃動,沈念七一個沒坐穩,像是竄出的雪色貓兒一般,直直就朝著唐玄伊身上撲去。
她「啊」了一聲,方才只是很淺的那陣檀香味,頓時像是緊擁她一般緊緊地包裹住了她,指尖上多出了有些綢緞的觸感,發涼,但很舒服。
一抬眸,對上了那正垂眸凝望她的深邃眸子。
對於沈念七的「投懷送抱」,唐玄伊好像早已做好準備了一樣,一點也不意外,反而以最不至於傷到她的方式將她迎了進來。逆光而望,他稜角分明的臉龐在此刻顯得更加俊逸,薄唇似點了一珠水,讓人想入非非。
沈念七有些不自在地動了動手指,再是混世,這個時候也不免有些臉色發燙。
唐玄伊傾下頭,在沈念七耳畔沉沉落下一句:「沈博士,到了。」他似乎有些故意,聲音充滿了磁性,還能從中聽出一絲很淺很淺的笑意。
沈念七手忙腳亂地坐了起來,刻意笑了兩聲緩解尷尬,動作很不協調地抓了抓她有些凌亂的青絲,然後隨隨便便看了眼外面。
就在這時,一個人影出現在風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