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的存在讓我不安3

有一個人的存在讓我不安3

李南是上過天堂入過地獄的人,看破了紅塵卻從不消沉。她走路總是高昂著頭,目光明亮,身板也挺拔。她既不維著有名有錢的人,也不刻意躲著有名有錢的人,更不用為見什麼人說什麼話而犯躊躇,那份坦然和從容是絕對裝不出來的,沒有底蘊學也是學不來的。沒有工作的李南整天都很忙,像一個救火隊員被呼來喚去,一會兒幫別人帶孩子,一會兒義務幫助搞環保展覽,一會兒跑到北京郊區為別人看房子,一會兒又為捐助活動做義工。在一切都可以用金錢購買的年代,遇到張不開嘴求人幫忙的事,只能去找李南。她還在遇難的人周圍忙來忙去,自己卻不立言,不標榜。你問她在忙什麼,「我玩兒呀,玩兒得可開心了!」不經意間,自己先就顛覆了道德優越感。

這幾年她反反覆復把一個插隊時的故事寫了好幾遍,故事的主角是個女知青,因為左調唱得高而在知青中不得人心,李南雖然和她是同屋,但絕不原諒她總以一貫正確的面貌打壓別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這個正統的女知青在眾目睽睽之下隱瞞了十個月的身孕,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早晨生下了一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女嬰,女知青自己在結了冰的房子里剪斷了胎兒的臍帶,用報紙擦乾淨血跡,並試圖把嬰兒凍死。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李南早就給我講過,但文章中李南把更多的筆墨用在了對自我的反省。三十年後,李南質問自己:是什麼力量使得政治上的正確壓倒了人道主義的同情?我們在生活的污泥濁水中自我消耗的時候,李南也沒閑著,她在心靈的荊棘中自我救贖。

長久以來,李南的存在讓我困惑。是她落伍了,還是我們隨波逐流?什麼才是完滿的生活?物質與精神,是魚與熊掌可以兼得,還是非此即彼?

身邊很多下海經商的人都曾信誓旦旦地發過誓,只要掙夠了活命錢一定金盆洗手。記得八十年代中期,我的目標是掙兩萬元,有這樣的目標,在當年應該算是個大野心家了。當年兩萬元的銀行年利息是二千元左右,那時我的年薪才不到七百元。我曾經無數次地幻想,有了這樣一筆錢后的生活該是多麼自由自在。遺憾的是,二十多年過去了,我的野心早已經實現,但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卻並沒有到來。掙了錢的與沒掙錢的,掙了小錢的與掙了大錢的,都沒有掙脫被物慾驅趕的命運。撇開那些利欲熏心的不說,只說那些懷著「用錢買自由」的美夢的人吧,不只在商場上歷盡艱辛,在精神上也同樣是傷痕纍纍。富並痛苦著的人越來越多,富並快樂著的並不多見。於是,一些人膨脹了物慾而收縮了精神,不是原本不聰明,而是非要由聰明變糊塗;另一些人熱衷於推理、辯證,試圖在安貧樂道與追名逐利之間尋找平衡。

泛泛地說,人人都對「極端」持否定態度,「妥協」作為一種處世態度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似乎不懂妥協就不是現代人了。「底線」這個詞使用頻率也頗高。其實底線也是分高低的,不同的人會設置不同的底線。不殺人是底線,不害人是底線,不說謊是底線,說真話也是底線。如果沒有界定,就等於沒有底線。同樣,自由也有不同的質量,錢可以買到時間的自由、享受的自由、墮落的自由,卻難以買到心靈的自由。所以,有些人為渡出苦海,煞有介事地吃齋念佛,但是仍然靜不下來,放不下來。這與真誠無關,或許也與信念無關,正所謂「曾經滄海難為水」,即使從生理上來說,退也比進要難許多。就像吸毒,底線不是吸多吸少,而是連沾都不能沾。

李南一開始就看穿了禪機,不用身體力行,就看清楚了追求物慾無止境,她用不著「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就一步到位地達到了「看山還是山」的境界。她原地不動,而我們走了二萬五千里,集體繞了一大圈兒卻又回到了原地。這時我們才發現,不入套的,惟有李南!她說勤奮就勤奮,說偷懶就偷懶,想忙就忙,想閑就閑,快樂得讓人嫉妒。李南的超脫與其說是悟性,不如說是天分,與其說靠修鍊,不如說靠直覺。難怪她像個巫師,看著我們忙我們累我們憤怒我們焦慮,只站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笑。

李南是自成一體的,不可以與什麼人比較,也不需要與什麼人比較。很難想象,身為主婦的李南怎樣操持日常生活?身為母親的李南怎樣教育子女?我是塵世中人,對於這樣的人只有景慕,沒法步她的後塵。對於幾種類型化的人,我也許能了解更深,描述得更清晰,對於李南,我卻不能。所以我實在無法回答,如今無牽無掛的男人女人大有人在,為什麼如此超脫的只有李南一個?

二○○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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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重要參與者徐曉回憶舊人舊事:半生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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