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2
中國幾十萬右派,被整死的有之,被壓垮的有之,劫后輝煌的有之,輝煌之後忘乎所以的亦有之。惟有高爾泰,劫難宿命般地追趕著他,卻絲毫沒有磨鈍他觸摸自由的敏感神經。與我們需要經受覺醒的鎮痛的一代人不同,他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孩子。十五歲,帶著山裡少年的野性本色,他從家鄉封閉的山裡走進一個個同樣封閉的邊遠小城。他拒絕幾十個人把同一個模特畫得一模一樣。他不明白,為什麼他的拒絕會成為一個「事件」。他更不明白,一向敬愛的呂去疾先生居然和別人說一樣的話。十六歲,讀《大衛·科波菲爾》,他評價說,很美,很生動,但不深刻。理由是,密考伯最後當了印度總督,但沒一個英國人問一問,英國有沒有權力統治印度,如果是俄國作家,一定會弄一個人出來問一問的。十九歲,他自問:「為什麼自己的命運,要由一些既不愛我、也不比我聰明或者善良的人們來擺布?」二十歲,他挑戰權威,開拓了中國美學最富生命力的學派。從大自然的懷抱中走出來的少年,沒有偶像,沒有權威,沒有導師,他的精神家園是自給自足的。為了偷吃幾顆沙棗,他在一片沙丘中走迷了路,他想到的不是恐懼,而是「想到在集體中聽任擺布,我早已沒了自我,而此刻,卻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動,一種驚奇,一絲幸福的感覺掠過心頭。」(《正則藝專》《唐素琴》《論美之失》《沙棗》)他始終夢想的,是與世界同一的自由。自由對於他來說不是政治的,不是意識形態的,甚至也不是打壓后的反彈。「美是自由的象徵」——他在審美的層面上追求自由。自由是超越一切的。他並不想與誰或與什麼對抗,但不屑的高傲,使他一次又一次陷入困境。
沒有呼天搶地的大悲憤,也沒有傷心欲絕的大哀怨。與他的美學理論一樣,他從感性出發,回歸本真的人性。同是回憶錄,從材料的選擇,細節的捕捉,到敘述的角度,都大大超越了囿於個人經歷的自傳,更有別於在意識形態框架下批評意識形態的庸俗社會學文本。
他寫飢餓:喝完糊糊,舐完盆,就去刮桶。「刮下來的湯汁裡帶著木纖維、木腥氣和鋁腥氣。」(《沙棗》)
他寫寒冷:「虱子怕冷,都離開冰冷的衣服,到乾燥的皮膚上來爬,渾身奇癢難熬。不得不時時扭動身體,使衣服和皮膚互相摩擦,干擾它們的行動。」(《風暴》)
他寫死亡:一個為湊數而被打成右派的獨生子,瘦得衣架似的,頂著守寡的母親寄來的引人注目的藍色大皮襖,下擺空蕩蕩的直透風,怕磨出白印,不捨得捆上根繩子。「……看到他在前面走,居然在腰間束上了繩子。到底還是想通了!我很高興,趕緊追了上去。他回過頭來,竟是穿著藍皮襖的另一個人。那人告訴我,龍慶忠已經死了。接著穿這件衣服的人後來又死了。這衣服到他手裡,已經幾易其主了。」(《藍皮襖》)
他寫麻木:為了避免抵觸而挨批,夾邊溝的人創造了舉世無雙的笑——「眼睛眯著兩角向下彎,嘴巴咧著兩角向上翹,這樣努力一擠,臉上橫紋多於直紋,就得到了一個笑容。」還有舉世無雙的跑步姿勢——「抬著筐一聳一聳地在全部都一聳一聳的人群中嗨嗨地穿行。」從這怪異的笑容和姿勢中,「不論如何,我相信,絕不會有人讀出,這就是幸福的符號。」(《幸福的符號》)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有太多凄慘的故事,因此有了太多催人淚下的文字。然而,靜夜讀高爾泰,覺得血管脹得鼓鼓的,血液被激蕩起來,彷彿能聽到到撞擊心臟的聲音。但是,眼睛卻是乾澀的。面對如此訴說,淚何以堪!情又何以堪!!
不隨俗,已經不易。不從雅,則更不易。不管是被尊為「旗幟」,還是被貶為「靶子」,他原本不應該是默默無聞的。與另一些聲名遠播的、此落而彼起的知識分子不同,高爾泰的輝煌是貨真價實的,有他雖不是迭宕浩繁但獨樹一幟的文字為證;有他雖沒有流行的效果但潛在而持久的聲望為證;同時,高爾泰的甘於落寞也是實實在在的,有他從「反右」到「文革」以至到八十年代長達三十年非凡的際遇為證;有他從九十年代初至今長達十幾年隱士般的生活為證。但是,不管是大起還是大落,不管是行文還是為人,高爾泰沒有「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聖徒般的悲壯,也沒有「風蕭蕭兮易水寒」英雄般的豪情。他控訴,但不止於個人的悲苦;他驕傲,但同時也有悲憫;他敏感,但不脆弱;他惟美,但並不苛刻。
《尋找家園》里描寫的人物,有一直愛戀他,卻時刻讓他覺得「正確得可怕」的唐素琴;有為了保護他,燒毀了他的日記,在私下裡與他串供的管犯人的犯人安兆俊;有先揭發了他,隨後也成了右派,跳樓自殺的上海人孫學文;有打人成性,最終被他打服了的工人階級王傑三;有省公安廳有恩於他的政工幹部丁生輝和東林……在高爾泰的筆下,每一個都像一幅肖像畫,在我所看到的寫實性描寫中,很少有人能比他更真實更準確地通過一瞬間極小的細節,把人物活生生地刻畫出來。
他懺悔,在全國性的大飢荒正在蔓延的時候,他卻在畫桌上魚肉酥脆流油,饅頭熱氣騰騰,男女老少個個滿面紅光笑口高張。「我一門心思製造效果,致力於細節逼真,氣氛熱烈,想不到自己是在撒謊,是在擴大災難……變成了他人手中一件可以隨意使用的工具,變成了物……」對於他的懺悔,你不由自主地想為他辯護。一邊是作為物質的生命的極限,一邊是作為精神的尊嚴的極限,有誰能夠恰如其分?然而,你意識到,當你試圖為他、實際上也是為自己這樣辯護的時候,清白,聖潔,高貴,這些本來就難以企及的品質、品格、教養,就會離我們更加遙遠,成為了昨日的精神。
在這樣的閱讀中,我理解了在北美與他親近的北島、李春光這些朋友,何以接受了高爾泰的「怪」。正是絕無嘩眾取寵之心與諂媚之態,成就了他卓而不群的品性,也註定了他絕然的孤獨。他的聽力不好,每次通電話,對我都是一次奇特的經歷。我說,他的妻子小雨聽,再湊近他的耳朵大聲地轉達。著急的時候,他會搶過話筒,但我的應答他還是聽不見,更著急,又把話筒再傳給小雨。完全可以想象,他的與世隔絕,他的不通世故,他的任性,怎樣使朋友們哭笑不得。像是歷史的疏忽,轉眼間高爾泰已經是一個老者。但不是返老還童,他一直就像個孩子。如同不忍褻瀆赤子的純粹與率真,朋友們也不能不原諒他的不食人間煙火,雖然時有抱怨,卻又情願被他累著。
之所以寫下以上的文字,因為在那個夜晚的零點時分,他對我熱烈的鼓舞和殷切的重託。但又不僅於此,還因為,他承受了無邊痛苦的生活,以及追求真理的言說。即便是拋開歷史的、文化的、思想的、社會的價值不說,僅其文學的魅力、文字的功力,《尋找家園》與現世許許多多號稱著名的文人、作家的作品相比,都要高出許多。在為這個沒有大師的時代而感嘆的時候,但願,同時作為美學家、作家、詩人、畫家而存在的高爾泰,以及高爾泰著作的出版,能使我們得到些許安慰。
二○○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