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吳水深萬丈
開元十七年，那是一個春天。……
那群「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求婚者們，已經離開長安很久了；人設崩塌的小穆公子也已經成為了一個歷史的傳說。「武皇自送西王母，新換霓裳月色裙」；「嘆息馬蹄與車轍，深宮桃李花成雪」……梨園新詞，也隱隱約約地傳唱著那一段未曾實現的愛情故事。長安城裡甚至已經開始流傳一本名為《穆天子傳》的，看文筆應該是某位不學無術的茅山道士的傑作。
西王母（現在人們都這樣稱呼九公主）的宮殿里，依然是冠蓋雲集，歌舞昇平。
這天，重修京杭大運河的工程竣工的奏章飛報長安。玄宗大喜，於是開始規劃再次巡遊江南的事情。宋璟等內務府主事人員，張九齡等當朝閣員，張若虛等機要秘書，金仙、玉真兩位公主，以及魏華存、江采蘋等原籍江南的宮廷女官，也都在應邀陪同之列。
神秘悠遠的江南，富饒美麗的江南……彩燈裝飾的龍船十二支，沿著大運河一路南行。途中的兩岸青山，無邊風物。人還未到江南，就已經勾起了種種纏綿婉轉的憧憬和惆悵了。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是良渚玉琮上邊刻畫的古代秘儀？是《吳越春秋》裡邊記載的瑰麗史跡？是三春煙雨的絲絲縷縷，是兩漿水聲的咿咿呀呀；是六朝帝王心頭的金陵春夢，是美人西施眉間的一點硃砂？……雖然近在眼前，卻又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江南，已經在歷朝歷代的詩詞歌賦和傳奇故事裡，成為了一種詩意的存在，寄託著我們對於故鄉，對於夢想，對於人間天堂的無盡的嚮往。
玄宗一行，首先到了金陵。秦淮河兩岸的萬家燈火，莫愁湖之畔的曲徑通幽，說不盡的繁華氣象，還有吳歌、西曲里那些生如夏花的兒女情長。玄宗他們和金陵府的官員們歡聚一堂，對於江南最近的發展，讚歎不絕。
金陵巡撫告訴他們說，江南東道物產豐茂，百姓富庶，最近吳江府甚至已經將別墅區修到了長江的入海處，黃浦江畔。據說那裡風景如畫，吳江府以及周圍許多的大戶人家，都會經常去那邊游賞度假。
「好，好，」玄宗興緻頗高：「那，咱們也去看看？」
因為，整個大唐，只有在這個江海合一的時空匯合點上，能夠看到《春江花月夜》的風景。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奔騰不息的滾滾長江，就在這裡匯入了無邊的大海。入夜之時，明月出海，萬里清輝。悠悠思緒，於此何極！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中洲渚縈迴，月下芳樹成林。全都被銀色的月光，鍍上了一層搖曳的輕紗。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關於這一段，千年後的聞一多先生評論說：「更敻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恆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有限」與「無限」，「有情」與「無情」——詩人與「永恆」猝然相遇，一見如故，於是談開了——「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對每一問題，他得到的彷彿是一個更神秘的更淵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滿足了。於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傾吐給那緘默的對方：……」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是否每一顆明月鑄成的小小的靈魂里，都隱藏了一段亘古未滅的相思？「由來碧落銀河畔，可要金風玉露時」；「來時浦口雲隨棹，采罷江邊月滿樓。」……誰家今夜，何處相思。這段愁緒，本不必如此；它可以是在離恨天上，廣寒宮中；又或許是在恆河兩岸，燕子塢旁……可是啊，它偏偏落在了我們心上！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看來，詩人心中所懷想的那位情人，此時並不在她的身邊。所以她只好請月中的仙子，在經過她那不幸的愛人身旁時，替她捎去她溫柔的思念。「朱城九門門九開，願逐明月入君懷。入君懷，結君珮，怨君恨君恃君愛。」——三百年前的南朝詩人鮑照，也就是在不遠處的金陵城中，為嚴道育寫下了那段不朽的詩句。此情此景似曾相識，江采蘋心中不覺一怔。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神秘的詩人啊！你昨夜在那花一樣的夢境里，夢見的是誰呢？他又為什麼直到春半，還沒有回家呢？莫非是因為……他在波斯，還有另一個家么？（玄宗說：「你出來，我保證不會打死你！」）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夜深了，明月已經沉入了大海，睡去了。此夜看風景的人們，也已經攜手而歸。
《春江花月夜》的詩篇，一直都只在唐宮的梨園裡傳唱，並沒有在社會上流傳。後來被收入《樂府詩集》時，署名張若虛。
後來的詩人，有很多有意模仿《春江花月夜》的作品，比如一千年後的清朝女詩人林黛玉的《秋窗風雨夕》，題目就與「春江花月夜」形成一幅對聯，可以看出她對這首詩的喜愛。
還有某位生活在一千三百年後的無名詩人，從小就對《春江花月夜》的意境無法自拔，直到借著寫那些「才子佳人等書」的機會，將自己的幾首歪詩分享出來了才罷：
《秋月璇璣詞》：
從至深處聚散沿著璇璣的星軌飄飛，
簇簇瑤光是你們相愛時閃動的清輝。
鍍亮了樹影江花訴說那奔流不息的愛，
催響了月鼓星鍾歌唱那神秘愛人的美。
可是皎潔的月光啊你為什麼在雲層中憔悴，
是因為天空的兒女不懂這人世的傷悲？
何處有一個世界能越過了陰晴圓缺，
讓你們相愛的人兒在永恆的懷抱里低回。
讓你們相愛的人兒，在永恆的懷抱里低回！
《莎洛美之夢》：
我將在這暗夜裡跳舞一生，
火光隨著我的身影拋灑如流星。
精靈的低語布滿那黑色的森林，
沒有什麼能讓他們逃離這幻景。
花與樹的枝葉，遮掩著風的凄聲，
臨近時才看清，那是你的雷霆。
是你懷抱著渴求的狂怒，環繞著
這海水所搖蕩的星球在經行。
縱然在狂舞中，我依然能辨認，
那比海水更深的悲苦，便是你碧綠的眼睛。
你的渴望流到我的心裡，點燃的
是比你自己更為清晰的，咒語
從此我的飛旋，便是我所不能控制的力，
它只想把我引向那不能停止的索取----
只要一刻還沒有得到你的頭顱，
我的心，便不能夠安靜。
所以，愛人，當那末日來臨
你的臉龐沒有怨恨，安祥沉寂。
在一片神光中它緩緩升起，
我把它環抱在手臂。
愛人，這不是我的慾望，
只是對你的渴求的回應!
《明王曲》（新體）
啊那端居於聖殿的中央，
是正淵默地注視著諸天的君王；
啊那馳騁在無垠的秋野，
是他狂熱地開闢著樂土的戰將——
他們把他的榮耀，帶到遙遠的四方；
一個個如花的王國，盛開於明媚的陽光！
北斗的長柄，是他手中的鼓槌，
落在天幕的心上，奏響迴轉的驚雷。
群星也化作了金鐘點點，
相互碰擊出和音的光輝。
南風的香氣，飄蕩著醉人的微薰，
他執起美玉的酒盞，品嘗琥珀的清瑩。
然而真正的珠璣，是他與仙人們談論
那些世界之外、時間以前的事情。
啊這亘古的奇迹，眾神的歡唱！
如此的壯美，而又如此的蒼茫——
彷彿可以見證，卻不知來自何方。
它越過了千年的傳說，是重生於塵世的天國，
這已經實踐的夢想，永不會凋零的紅芳！
《圖蘭朵之歌》（扎拉《我溫柔的野獸》印象）
在雲層之上，群星共飛翔，
美麗的公主啊，你這樣深情地
在把什麼歌唱？
明月與朝陽，流過你的窗，
年輕的公主啊，在你的歌聲里
為什麼有憂傷？
莫不是因了愛人還在極遠處彷徨，
他獨自起舞，看不見你的眼裡有淚光。
永生的公主啊，你怕是已經凋零，
那絕世的美，可曾映在他的心上？
莫不是為了愛人你還在高樓上企望，
看那無盡的黑夜，不能預知的遠方。
孤獨的公主啊，你怕是已經絕望，
可是你還在歌唱，一個愛情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