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9章 上陽東宮(中)
夜半時分,凄冷的上陽東宮生出幾分嘈切。
「娘子,娘子快些看,誰人來了!」
彩兒一手推開殿門,見江采蘋還立在窗前,壓不住歡欣的喚出聲。身後跟著幾個人,不甚昏暗的燭籠投射下,依稀可辨是宮中給使的裝扮。
自遷入上陽東宮,除卻彩兒、月兒兩人隨侍在江采蘋身邊,這偌大的幾近荒廢已久的上陽東宮,並無幾個婢僕,這一年多,李隆基只暗中示下高力士從宮中調遣了一批親衛護從在此,平日多不碰面,好似暗衛一般。
想要逃出去亡命天涯難,若無聖諭,外面的也進不來,就像彩兒時時抱怨的那樣,這上陽東宮是休想飛入飛出一隻蚊子,不過,日子倒過的清幽,至少遠離了宮中的那些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的爭鬥。
「仆見過江梅妃。」
待看清來人竟是小夏子帶同小明子、小鄭子、小城子四人,江采蘋這才舉步步了過來,許是這一年來百愁在心,憂思過甚的緣故,這大半年即便殿上掌著燈,夜裡也看不太清稍遠處的東西,三五步遠的距離已是識不清人臉。若非小夏子的聲音極為熟悉,也不能一聽就辨識出是小夏子。
「娘子,陛下差了小夏子幾人來,御賜了不少珍物!」江采蘋還未作問,彩兒從旁已是迫不及待地上前稟述出聲。月兒奉上茶,拉過彩兒侍立向一旁。
江采蘋抬手示下起見免禮,心中微酸,在這天長節的日字眼,李隆基還未忘卻命人賜些物什,是否是其太過無情了點。當時一日,其若不提出貶遷來此,也許很多事都有迴旋餘地。畢竟,那日在其有此一請之前,龍顏並未震怒。
這一年孤守在這兒,無人問津,自苦的只能是自己,即便是到了今日,皇恩還是在,是不是其太過貪心,要的太多,正因明知會是個杯具。是場孽緣,是以從一開始就害怕有朝一日會失去,是以從未放開過心懷去容納。倘使從來不曉得這史定的結局,這一場夢會不會做的更完美一些?至少可以放開自己,敢愛敢恨一場。
「有勞夏給使了。」頷首隱下心頭紛擾,江采蘋環目幽靜的殿外,可見小夏子幾人趁夜來此。並不想多少人知曉,不然,此刻庭院里該是跪滿討賞謝恩的人才是,可這會兒殿外靜悄悄的,彷彿除卻殿內的幾個人並無他人知道今夜有宮中的御前給使奉旨前來賜賞。
「仆惶恐。」小夏子連忙躬身,「仆是奉旨而來。此乃仆分內之事,江梅妃折殺仆了。」
江采蘋淺勾了勾唇際:「陛下近來,龍體可好?」
「回江梅妃。陛下龍體安康。」小夏子畢恭畢敬的答道,略一遲疑,又道,「陛下甚是掛懷江梅妃,梅閣還空著……」
江采蘋凝眉淺笑了笑。聽小夏子言下之意,聽似是在催問歸期。只可惜再也不可能再重返那座深宮,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逃離的地方,又怎會再興心重蹈覆轍,縱便心有牽挂,卻談不上後悔可言。
「宮中一切可安好?」苦笑著搖了搖頭,江采蘋溫聲關切了句。
「一切安好。」小夏子似想起甚麼一樣,微躬了躬身,「淑儀宮又添喜,臨晉公主喜誕麟兒,新平公主月前亦誕下一子,洗兒禮上,陛下御賜了一張六品官委任狀,恩禮甚厚。」
臨晉有喜的事,江采蘋早先就聽聞了,當日遷出宮時,皇甫淑妃有為其送行,在宮門前有告知此事,洛陽距長安也有些路程,這一年雖說極少互通消息,也不便多做聯繫,懷胎十月,按日子來算,想是臨晉也該誕下麟兒了,今時得聞兒女雙全,說來為之不無欣慰。至於新平又添丁的事,倒出乎江采蘋意外,一想新平是改嫁姜慶初,總隱有不安,今時聽小夏子說及新平的恩寵,多少放了些心,可想而知,新平這一年少不得花了很多心思。何況去年十一月,李林甫已病故在府上,姜慶初的官銜本就是依仗李林甫所得,若非迎娶了新平,在李林甫死後,姜慶初的太常卿官銜只怕根本保不住。
當初新平決意改嫁姜慶初時,江采蘋就隱約察覺出,新平之所以甘願改嫁姜慶初那個酒色之徒,必定另有苦衷,十有八九是意在依附李林甫在前朝的勢力,與楊玉環在後.宮對抗。那日新平與江采蘋提及常氏臨終時的事時,江采蘋已然聽出新平對楊玉環心中極大的仇對之恨,江采蘋原不想新平為仇恨所蒙蔽,常氏已不在人世,新平一人竟以一輩子做籌碼,著實不划算,但新平卻是意已決,故而江采蘋才未勸阻,原本也不曾想過會與這對母子有多少交集。
見江采蘋若有所思,小夏子也未再多言,江采蘋原想留其等在上陽東宮小坐歇息,小夏子幾人卻又趕著連夜急返長安,當夜來去匆匆。次日,江采蘋交代彩兒、月兒將御賜的果酒下賞上陽東宮的一干護衛,餘下的都交由彩兒收備起來,趁著還未變天之前,盡可量做足所有的準備。
秋去冬來,對花臨月,流光易逝。
梅林梅香陣陣,片片花海,漫步其中,睹花思人,梅閣中的一盞一盆一如當初,見日都有宮婢清掃。
一連數日,李隆基一下早朝,都會徜徉在林間小道上,良久的凝神,昔日那抹淡雅的身影兒宛如一陣清風拂入心頭,思切之情更像水草,越長越深。
是夜,渾然不覺間步至翠華西閣,越發的觸景傷情,當年江采蘋初入宮時,便是暫居在翠華西閣,往日的一幕幕一景景浮現眼前,可惜今下物是人非,一樽樽酒入肚,借酒澆愁,一連三日未上朝。
入夜,一頂步輦停在殿階下,高力士屏退下左右,躬身攙扶了輦上的人步上殿階,徑自守在門外。
若非不忍李隆基繼續夜夜宿醉下去,高力士也不敢擅作主張,密遣小夏子出宮,直奔洛陽跪請江采蘋回宮寬慰李隆基。小夏子去了五日,今夜才趕回來,所幸江采蘋未駁其這張老臉的面子。
雖是寵召,卻是漏夜入宮,箇中滋味,不言而喻,江采蘋本欲置之不理,怎奈小夏子再三苦求,念及這些年高力士也未少幫托,只當是還一個人情,這才應承下。一步入閣門,便是極重的酒氣熏人,李隆基倚坐在一張食案前,隻身著褻衣,正自斟自飲,不過一年半載未見,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英武絕倫的一代帝皇,看上去卻是憔悴蒼老了許多。
「滾出去!」
聽見門響聲,李隆基頭也未抬,只聽一聲摔裂,拂袖甩下手上的酒盞,「咕咕嚕嚕」打著轉兒滾在江采蘋裙擺下。
先時在路上,小夏子與高力士就先後詳述了李隆基近些時日的暴躁無常,尤其是夜宿翠華西閣時,不允任何人踏足一步,就連楊玉環頭幾日氣沖沖找上門時都被拒之門外,為此李隆基與楊玉環這幾日正鬧得僵。
折纖腰撿起地上的酒樽,江采蘋緩步解下衣肩上的披風,擱置在一邊,也未急於吱聲,只從旁端持過茶盞,斟了兩杯清茶才步過去。
「氣大傷身,陛下這般酗酒,豈非是在拿龍體賭命?」
輕輕淡淡的一聲嗔怨,李隆基猛地抬起頭來,定定地盯視著近在咫尺的江采蘋,好半晌晃怔。
面對李隆基又詫又驚,龍目噴薄而出的驚喜,江采蘋心下異樣的平靜如水,波瀾不驚,或許今夜會是其與李隆基在這宮中的最後一見,也正是顧念及此,才頂著風寒時氣回宮這一趟,緣起緣滅,今生也快了結了。
「陛下怎地這般瞅著嬪妾,莫不是多日不見,不識嬪妾何人了?」江采蘋莞爾一笑,奉上一杯茶,「嬪妾以茶代酒,敬陛下一杯。」
腕上一疼,李隆基已是緊抓住江采蘋的皓腕,目光有分痴痴的凝視著眼前談笑自若的女人,有那麼一瞬間,生怕只是一個幻影,一眨眼就會消失不見。
「陛下可還記著,曾應允過嬪妾一個食約?」任由手腕被李隆基緊捏著不放,江采蘋淺啜了口茶。
「所求之事,絕不有違人倫之禮,不踐君臣之規……」片刻晃怔,李隆基才回神兒般,反手緊握住江采蘋的縴手。
江采蘋抿唇一笑,這正是當日其與李隆基約下的食約,不成想今時倒真有這麼一日要兌現這個約定。放下茶盅,迎上李隆基微醉的目光,須臾,斂色輕聲說道:「嬪妾只一事相請陛下,凡是凡事,善待己身。」
四下一片沉寂,殿外簌簌冬雪。
「朕,日前已下敕,賜婚廣平王府,迎娶韓國夫人之女——崔氏為良娣……」半晌相視無語,李隆基沉聲一飲而盡樽中美酒,眼底閃過一絲迴避。
為李隆基斟滿樽中佳釀,江采蘋毫未介懷,只溫聲一笑置之:「此乃大喜之事,可喜可賀,但願廣平王往後里不忘多多善待沈氏便是。」
有些事,避無可避,只能認命,聽天由命。李俶與沈珍珠之間的情緣,也只能由其二人化解,旁人插手的再多也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