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4)
有個準備。男人在外面做民工的女人,極少有哪一個肯自個兒花錢治病。有一年,老婆子宮裡長了東西,老流血,他年底回來,發現老婆瘦得
不成樣子,問怎麼了,她說得了癌症了,領她上醫院去查,是長了囊腫。手術醒后,她握著鞠廣大的手,淚眼汪汪說,女人的病,就是要男人
在家才治,女人不會自個兒金貴自個兒,只有男人金貴……這時,鞠廣大看到了一雙企盼的目光,那是老婆的目光,那目光沒一會兒,就星星
一樣布滿了山莊的天空。
山莊的天真的黑了,山莊的天真的布滿了星星,是那種又大又亮的星星。山莊的天是被三黃叔講黑的,山莊的天是為柳金香的死才黑的。天黑
下來,院子里的燈卻亮了。鞠廣大的院子原來沒有燈,是三黃叔指揮大夥給安上的。燈光下,鞠廣大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覺得一股暖流正如
黑夜一樣從天邊漫上來,泛濫上來。鞠廣大一時間有些欣喜,它們早該到來的,它們在他剛上東崖口時就該到來的,它們只有到來,才對得起
老婆,才對得起三黃叔,對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們。關鍵是,他的老婆死了,他太應該大哭一場了。可是,鞠廣大終於沒有哭出來,鞠廣大胸
中的暖流在走到胸腔時,水淤進沙漠似的,突然地就被分解了,當人群里再次爆出浩大的哭聲,他只有抻著脖子乾嚎兩嗓子。
五
院子里一直在忙。一些人在為亡靈搭棚子,不能讓亡靈在露天里過夜。亡靈已經在露天里過了一夜了。那時主人沒回來,不知道該借誰家的檁
子——檁子是山莊里父母們為兒女結婚蓋房備下的,借給亡靈先用,是要主人來求情才行。三黃叔早已把對象找好,專等鞠廣大過個話。舉勝
子家的一再點頭,說廣大哥求俺是看得起俺,用就用吧。一些人在為亡靈做壽衣——壽衣本是昨天就該做好穿上的,可是主人不回來,大夥不
知該給亡靈買什麼樣的布料,誰也不知鞠廣大兜里到底有多少錢,萬一沒有錢,也要破費一把呢。其實三黃叔早把兩種布料拿回家,專等鞠廣
大抬手一指。鞠廣大一眼就區分了棉布和緞子的質地,當然是緞子才配老婆的腰身。一些人在為亡靈趕做十二個盤子八個碗的供品——供給亡
靈的酒菜,必須等亡靈親人回來,因為只有親人親自伺候,亡靈才能收到。鞠福生是這一儀式的主角,他跪在靈前,被女人指點著,一樣樣操
作。忙在家外的,多是因家裡有特殊情況不能出民工的男人們,比如母親有病或老婆有病;忙在屋裡的,多是四十左右沒有孩丫累身的女人們
。然而不管男人女人,他們常年在家,他們的日子孤單得不能再孤單,他們早盼著有點什麼事讓他們聚一聚,雖然天知道,他們一點也不希望
死人,但死了人,終歸有了理由,死了人,終歸需要幫忙的。有一陣,鞠廣大被哥長哥短地叫著,竟有些說不出的感動,鞠家宅院什麼時候這
么熱鬧過?他鞠廣大什麼時候這麼重要過?人一落難,就賺來了人們的同情,人們在同情人的時候,一點都不憐惜感情,這一點鞠廣大再清楚
不過。可是,在那個鞠家宅院非同以往熱鬧的時候,鞠廣大怎麼也無法排除一個念頭的糾纏。這個念頭的生出跟哥長哥短地叫他的女人有關,
是女人們對他的親熱,使這個念頭一股氣兒一樣,在他的胃裡吞下去又頂上來。夜九點整,鞠廣大把三黃叔從靈棚邊拽過來——進了家門以來
,一直都是三黃叔拽鞠廣大,鞠廣大還是第一次主動拽三黃叔。鞠廣大拽出三黃叔,鞠廣大異常冷靜,他眉骨端正鄭重其事,好像一件與他命
運倏忽相關的事情就要發生。
「三黃叔,我決定了。」鞠廣大嘴唇乾澀。
「什麼決定了?」
「大操大辦!」乾澀的嘴唇發出了最強音。
「能行?」
「行!」鞠廣大額頭冒汗了,但說話的語氣斬釘截鐵。
三黃叔主持紅白喜事四十多年,最是希望大操大辦了,三黃叔一旦進入角色,花錢的事就忘了替主人著想,「好,就知道你廣大不是小氣人,
怎麼說還是在外嘛。」
九點三十分,鞠家的院子里又湧來一批幫忙的人,她們全是年輕女人,她們穿著短透的衣衫,從睡夢中剛醒來的樣子,動作起來飄飄忽忽。她
們不是被三黃叔叫醒的,三黃叔只是將大操大辦的消息告訴正忙著的她們的婆婆,於是,一道無聲命令就在門縫與門縫之間傳開了。
說出那個在心頭糾纏已久的念頭,鞠廣大心裡已有了幾分輕鬆。他在院子里找到在他肩上背了大半天的行李,將它帶到后屋的裡間。進家幾個
小時,鞠廣大還是第一次走進他的屋子。這間屋子,他和老婆在這裡一同生活了二十多年,在做民工這十幾年裡,只要夜晚歇息下來,家裡的
柜子、鐘錶、炕席,就走進他狗窩一樣零亂的工棚。它們像夏日的柿子一樣飽滿,金秋的蘋果一樣鮮艷,它們搖搖晃晃搖動在他記憶的枝頭,
讓他念著,饞著,卻怎麼都難以夠到。現在,他走進了屋子,靠近了枝頭,看到了現實的柜子、鐘錶、炕席,它們卻再也不是夏日的柿子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