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15)
的蘋果,而是秋霜后一地的荒涼和荒蕪。還要在這荒蕪的地盤上舞動出點熱鬧熱絡的,是下河口的另外一些女人們。鞠廣大拖著行李,穿過女
人們,穿過正屋,推門進了裡屋。因為一直沒有吃飯,鞠廣大關上屋門時,已經氣喘吁吁。歇息片刻,他打開燈,順行李踩破的洞口往裡摸。
被子里很熱,像燒著了一樣。他摸了一層又一層,因為卷得緊,費了吃奶的力氣,才摸到一隻布袋。他打開捲筒一樣的布袋,兩張硬硬的票子
碰到了他的指尖。他抽出來,亮到燈下看著,兩張票子一對夫妻似的,貼著身,背靠背。這是鞠廣大走時老婆給的零花錢,總共是三百五。老
婆給的還多,他沒要。這些錢也只是為防萬一,如果不發生萬一,他是堅決不會花掉的。如果不發生萬一,他就用這錢給老婆買一件羽絨服。
民工們年底從外面回來,都把羽絨服當成送給老婆的禮物。可是到底發生了萬一,他的兒子撞了警察,他為兒子補辦了暫居證;他的老婆死了
,又買了回家的路費;他的老婆死了,他要大操大辦。二百塊錢,辦不了幾桌,這個萬一是需要拿出幾年的積攢來對付的。這就叫禍不單行,
你死了人你還要花錢。可是誰要你大操大辦了嗎?怎麼都是埋人,對付對付把人埋了還有誰會不讓嗎?這麼問來,鞠廣大捏票子的手哆嗦了,
抵住行李的膝蓋也哆嗦了,剛才因釋放了一個念頭而通順了的胸口頓時又頂上一股氣兒,那情形就像兩隻此起彼伏的氣球,一隻壓下去,另一
只又躥上來。鞠廣大在與胸口那隻氣球的糾纏中,幾經努力,最終還是打開了那隻裝滿了他和老婆幾年來所有血汗的老櫃,取出僅有的五千塊
錢。
想好好地打發亡靈,僅僅有錢是不夠的。從屋裡出來,向三黃叔交錢的時候,三黃叔拽住鞠廣大,把他引到門口黑影里。三黃叔神經兮兮湊近
鞠廣大耳邊,口臭都飄過來了,話還沒出口。鞠廣大有些著急,又有些害怕,鞠廣大擔心又有什麼萬一。還好,口臭沒有帶出什麼跟錢有關的
事情。三黃叔說,得去拜拜村長劉大頭,沒看見他都沒登門,準是上邊又緊了,又要火化,怎麼也不能讓金香這麼年輕的身子化成一股灰。
絆絆磕磕來到劉大頭家門口,劉大頭家已經關燈,五間屋子漆黑一片。鞠廣大硬著頭皮,在他的木板門上狠敲了兩下。如果不是為了老婆,他
說什麼也不會半夜來敲劉大頭的家門。劉大頭的老婆曾經揭過他的傷疤,劉大頭的老婆讓他一個沒有任何根底的庄稼人走進了妄想的歧途。應
該承認,劉大頭家就是鞠廣大的傷疤。可是幾年來,他從沒斷了走進他的傷疤里。每年開春,出民工之前,他都要拎兩瓶二鍋頭兩瓶罐頭過來
串串,山莊人喜歡正月串,他就是要躲過正月,他不願讓莊裡人看見,他的傷疤多深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走進他的傷疤里,還要滿臉賠笑
,還要裝出無所謂的樣子給劉大頭點煙。他說村長,一年到頭不在家,家裡就全靠你照看了。其實大夥都到村長家串,都說讓村長照看,村長
就是長七十二雙眼睛也照看不過來。可是你必須說,你說了,他可能不照看,但沒說,可要真的照看你了。剛出民工那年,鞠廣大不知道有這
禮數,沒去串,春上稻田放水,就愣是找種種理由不給開通通向鞠家那個水渠的閘。他要照看你,會在一夜之間出台無數政策,被他照看了,
你長一千張嘴也說不出理。然而,你絕不要以為你笑了,你給村長點了煙,村長就領了情。劉大頭這樣的人,絕就絕在他的冷淡和生分里,他
的眼睛,會一直瞅著電視,他的表情告訴你,他沒看到你的笑,也沒在乎你的煙,更沒在乎你的酒。從他家走出,你恨不能扇自己耳光——憑
什麼這麼賤你!可是扇一千次,到頭來,你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去。在鞠廣大看來,這世界上,沒有天生的賤人,卻有天生的老爺,他能在不動
聲色間就抖盡了威風,他能明目張胆往你傷口撒鹽,還叫你笑。
今夜,為了老婆,鞠廣大再一次走進自己的傷疤里。許是因為死了老婆的緣故,這一次劉大頭與以往不同,他腆著肥胖的肚子下來開門時,沖
鞠廣大咧了咧嘴,他的老婆則擁著一個布單直給鞠廣大讓座。深夜裡的來訪他好像早有精神準備,不待鞠廣大開口,劉大頭就直奔主題:「是
太年輕了,火化叫人心疼。可是俺沒法子,上邊一直就這麼規定。」鞠廣大沒帶煙,就只好哼出一聲笑。鞠廣大苦笑一下,眉宇間擠滿了殷勤
,「就知道這事給你添難,還得求你照看照看,俺金香也太苦命。」劉大頭手搓著腋窩的灰卷,眼睛盯住一隻亂飛的蚊子,慢條斯理道:「你
這是讓俺犯錯誤,廣大!」鞠廣大無語,只有蚊蟲在他與劉大頭之間叫著。許久,劉大頭老婆說,「就幫幫吧,看廣大多可憐,花那麼多錢供
孩子沒供成,老婆又爬起來走了,多可憐。」傷疤上又一把鹽撒下來,但鞠廣大還是感激地看了看被單里的女人。又是好久,劉大頭說,「中
,你也不容易,留了屍骨,總歸要暖暖心,明天俺上鄉上打點打點,看能不能睜一眼閉一眼過關。」鞠廣大趕緊點頭,「謝謝村長,打點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