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6)
看到兒子的樣子,鞠廣大撲到炕上長時間說不出話。如果劉大頭女人不說那樣的話,如果生的是閨女而不是兒子,如果兒子抓周時抓的是石頭
而不是鋼筆,如果兒子學不進去也不裝模作樣,他都不會誤入歧途。偏偏兒子欺騙了他,偏偏兒子欺騙了他又將這欺騙散布在村子里,兒子一
步一步將他引向了騙局的極致……
冷靜下來,鞠廣大認真想想也能明白,怨恨兒子是沒有道理的,山莊人世世代代種地,你怎麼就那麼僥倖?說白了,他也不是怨恨兒子,他只
是悔,他不願意與兒子挨近,只是不願意讓自己看到自己的悔,世界上千種萬種滋味都好忍受,惟有悔不好忍受,悔是過河后發現自己拆了自
己返回的橋,悔是一個死刑犯幻想重走一遍人生,悔就是一個口渴的人想念一滴被自己潑出去的水。鞠廣大真的不想面對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現
實。畢竟,為打出水來他付出了太多的臉面和力氣。
因為是正午時光,702路的車很稀少,很長時間,也沒過來一輛車。鞠廣大和鞠福生一左一右站在那裡。在工地上,他們可以各干各的,在
路上,他們可以一前一後,可是現在,他們必須站在一起——他們的親人死了,他們要回家奔喪。站牌下的父與子,從前面看,一老一小,一
禿頭一分頭,從後邊看,便是一個模子造出的兩個人。他們的背上都掮著行李卷,他們的行李統被塑料布罩上一層土黃;他們的衣角打著卷,
卷葉蟲似的圍在他們腰間;他們的褲腿濺滿了泥漿,斑斕的泥點彷彿刺繡一樣扎眼;他們最最一樣的,還是身上散發的氣味,是那種土腥中的
酸,那種土腥中的臭。土腥是他們身上的主味,酸臭是那種主味中的附加,他們身上複合的、與這個城市極不相符的氣味使站台上的人都躲著
他們,這更加突出了他們的關係、他們的親密、他們的臭是一窩爛,是一塊。
702路車站離工地不遠,但要經過一個長長的斜坡,這個斜坡,是工地與車站的距離,同時也是金盛家園民工們與車站的距離,民工們只要
下了斜坡,來到702路車站,也就來到了真正的城市。這裡有理髮店、飯店、燒烤店;有賣雜誌賣影碟的門頭,沖洗照片的門頭和擦皮鞋的
門頭,還有服裝專賣店、水果店、超市、藥房。這裡終日有各色的車各色的人穿行、走動,是真正意義上的川流不息。這裡其實只是城市的一
個街道,一個邊角,離繁華地帶很遠,可是在鞠廣大和鞠福生這些民工眼裡,已經是城市的中心,城市的全部了。一些年輕的民工,常常在吃
午飯的時候,端著飯盒,從坡上走下來,遠遠地看著那熱鬧,一些嘴唇抹得豬血樣紅的青年女子,嘰嘰嘎嘎從服裝店串到燒烤店,再出來,唇
上的紅不見了,臉尖倒紅得燦爛;一些頭髮比上衣還長的青年女子,從賣雜誌的門頭串到理髮店,再出來,一頭黑髮頓時變成了馬鬃紅或馬尾
黃了。一些衣服只在肚臍上的青年女子,在道旁正轉著,突然地就進了一家擦鞋店,讓那些穿著馬褂的小夥子對著她們的肚臍眼擦皮鞋。他們
因為年輕,眼裡串動的,就大都是年輕女子,他們因為站在街道的一邊,便只能看到對面。他們看著那城裡的熱鬧,便彷彿自己也熱鬧了一回
,其實他們與那熱鬧永遠隔著一層皮,如同隔岸觀火。他們怎麼也猜想不出,一些穿戴漂亮的女孩在燒烤店裡大口吃肉是什麼德性,猜不出把
黑頭髮染成黃頭髮是怎樣一個過程。倒是一些有資歷、已經成為大工的民工,他們因為工資高,偶爾下下小館,扔十塊八塊血汗錢解解饞。但
絕不要以為,他們走進了熱鬧也就真的熱鬧起來,他們走進去往往比在工地里還要孤單,因為那時,那些大手大腳花錢的青年就在他們對面,
他們自得其樂,旁若無人,他們無拘無束地喝著樂著,完全不理屋子裡的其他人。對比他們,想到自己的勞累,想到家裡的日子、家裡的老婆
孩子,不由得就走了神,就變得沮喪、不開心。從小館出來,走回工地,神情放鬆下來,再回頭看,會覺得那個世界離自己更加遙遠。
事實上,在每一個城市的每一個建築工地附近,大約都有這樣一個街道,它們作為城市的一角展現在民工們的生活中,它們與民工沒有太多實
質的聯繫,它們卻是民工生活中真正的城市。往年,在其他工地幹活,鞠廣大一月半月,確實從工地走出過,來到城市的人群中,孤單單地下
過小館,喂喂肚子里的饞蟲。可是,在這個工地上,他從未出來一次。水泥灌漿的時候,活累人乏,晚上下班,他從坡上走下來,剛走到街口
,發現兒子端一隻空飯盒蹲在那裡,兒子張著嘴巴痴看著燒烤店的樣子,讓他肚子里的饞蟲一下子就斷了氣兒。鞠廣大肚子里的饞蟲是被一口
涎水淹死的,死得乾淨、徹底,半年來,鞠廣大就沒往街道再挪一步。
由於半年來一直沒有走出工地,人流里等車的鞠廣大很是有些不適應,他從兜里摸出兩張紙幣后,已經是大汗淋漓了。他不敢把行李放下,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