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 工(8)

民 工(8)

匾上的字,看著進進出出一些人,走到一家工商銀行門口的時候,他們被一個自動取款機吸引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名堂,用手去摁鍵子

,結果剛按上去,就被兩個便衣警察揪住。警察揪住他們二話不說就強行搜身。他們以為是遇到了小偷,耐心等待著搜,可是搜著搜著,鞠福

生明白了,這是父親說的,專門跟蹤民工檢查暫居證的片兒警。父親為了省錢,沒給辦暫住證,他被帶到一個修下水道的工地幹活三天……想

起那段往事,鞠福生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睛里散發著淡淡的水光。鞠福生表情是平靜的,無所謂的,然而此時,心底卻有一股咬牙切齒的東西

生長出來,像他飢餓的胃一樣嘩嘩作響。

二十分鐘比半年還長,二十分鐘猶如一個人的一輩子,漫長的二十分鐘過去之後,汽車在火車站門口停下。鞠福生先於鞠廣大從車上跳下來,

他沖著廣場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混蛋——!火車站廣場太大又太嘈雜,鞠福生的聲音剛剛出口,就變成一股氫氣,一縷煙,一絲雲,很快地

就升騰了,蒸發了,使他感到自己僅僅是吁了一口長氣。

一種挖心揪肝的疼,是在走到火車站售票口的時候,才又一次滲入鞠廣大的心窩子。那時節,鞠廣大正欲將手伸進衣兜摸錢,摸錢這一舉動的

重複,使他想起了歐亮,想起了半年的工錢。本來,那心疼,是在他從702路車站返回工地時就隱隱湧出的,可是後來,他被父與子走進同

一條衚衕的事實激怒了,也被歐亮的態度激怒了,心疼反而退了回去,回到了一片陰霾無邊的雲霧裡。現在,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他一伸手就

撥開了雲霧,就見到了那隱隱的疼——他和兒子白乾了半年,半年的汗水啊!鞠廣大摸出錢,那是在上衣兜里揣了半年的伍拾元的票子。他突

然想,如果當初領兒子一塊下了小館,花掉這張票子,他是不是就不會遭遇回家奔喪的厄運?

一個52號,一個53號,父與子的車票序號緊挨一起。鞠廣大剛上車時,不知是有些不甘,還是有些不自然,他在座位旁的過道里站著,遲

遲地不入座。後來,車開動,鞠福生離開了車廂,鞠廣大才慢慢坐下來。開往歇馬山莊的火車就是要比市內的汽車通人性,火車不管多大的行

李都可以帶進去,就是撞了誰也沒多大關係,儘管它比市內的汽車又長又快,裝的人又多,但它一點也不因此身價倍增。跟市內的汽車比較,

火車更能同鄉下人親近,它不管你是民工還是二道販子,不管是串親戚的還是看病的,只要買了票,便一視同仁。在鞠廣大眼裡,如果把市內

的汽車比作一輩子沒生育的「孤獨棒」,那麼火車就是那個兒女成群的老媽子,它寬容、仁慈、任勞任怨,一點也不像孤寡女人那麼任性、各

色。從這個車站開往歇馬山莊的火車,還從來沒有滿員的時候,無論什麼時間,是年初,還是歲尾,你都可以像城裡人一樣,板板正正坐下來

。在這個開往鄉下的火車上,在這樣由鄉村人組成的群體里,即使有一個半個城裡人,他們也會變得跟鄉下人一樣隨和、平常、平等待人。

鞠廣大終於可以像城裡人一樣,板板正正坐下來了。由於幹了一上午的活兒,又沒有吃午飯,他的腿乏力極了。一旦坐下來,就感到有無數條

蟲子從腳後跟往膝蓋上爬,爬得讓他一陣陣發酸、發癢。從早五點到下午兩點,有**個小時湯水沒進,但胃裡反而不響也不叫了。胃就是這

樣,餓過了頭兒,就不再覺得餓,飢餓也是一道山峰,爬到頂尖,便走下坡路。但想到兒子,想到那張票子遭到的厄運,鞠廣大還是把買票剩

下的五塊錢掏出來,握在手心,等著車上賣東西的過來。

鞠福生離開座位,不是上廁所也不是上過道里吸煙,他一上午沒進食,沒屎也沒尿,他也不會吸煙,他離開座位,是眼眶盛不住湧出的淚水。

不知為什麼,當火車汽笛「嗚」一聲響起,車輪在鐵軌上哐當哐當滾動,一股咸澀的溪流一下子就衝到喉口、眼角,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看著火車從一些交叉的鐵軌中開出來,看著一些高樓在眼前移動著遠去,他真的就柔情滿懷淚水漣漣了。他確實不是因為想到母親死了才哭,

那個噩耗來到他的生活里一直就沒有喚起他的眼淚,可是現在,當一腔淚水被一種告別或出發的情景引出,母親漸漸地從他心中柔軟的部位浮

現了出來。母親的臉龐很黑、很瘦,但十分清晰,母親的眼睛很小、很深,但裡面透著暖意。母親的目光從兒子的胸膛里升出來,直抵兒子的

目光里,直抵兒子目光的對面。母親就站在兒子對面,母親似乎看到了兒子的飢餓,兒子汽車上遭受的辱罵,兒子工地辦公室里與歐亮的對峙

,母親還看到了兒子因為沒有暫居證在城裡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的情景。母親什麼都看到了,母親心疼得不行,然而母親幫不上他,兒子已

經大了,母親已經幫不上了。再說,兒子也不需要母親幫了,母親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養大,兒子其實只要母親活著,等兒子掙了錢去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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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惠芬的小說精品集: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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