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桃花換綰綰
夢中,陸綰綰變回了孩童時期,站在故鄉的碧螺山上。茶田在濕潤的微風中蘇醒,青翠的矮茶樹齊刷刷地搖曳,天空時不時略過一隻飛鳥。
她看見娘親和爹並肩站在一處田坎上,離著有十幾米的距離,沖她微微笑著。
娘還是那麼年輕貌美,攏著輕紗般的白衣,猶似身在煙中霧裡,看來約莫十八九歲的光景,三千青絲隨意綰著,只堪堪插了根竹木簪子,全身雪白,面容秀美絕俗,只是肌膚間少了一層血色,顯得蒼白異常。
爹卻是現在的模樣,兩人站一塊卻也依舊顯得賞心悅目。
陸綰綰急慌慌地追上去,生怕他們走遠了。可是越追,他們反而離得越來越遠。
「爹!娘!等等我啊!」陸綰綰涕泗橫流,邁著雙小短腿兒奮力追趕。
「回去吧,綰兒。」娘溫柔地看著她。
「綰兒,別追了,快些回去吧。」陸辛慈愛地看著她,揮手同她告別。
「不要啊!爹不要走!娘!娘不要走!」
所有的光,像是一下子消失不見,徒剩下陸綰綰坐在無盡的黑暗中,獨自無助地哭泣。
「哇」的一聲,陸綰綰哭坐起來。夢中的景象實在太過真實,記得從娘親過世后,她就一直沒哭過,如今……
她往後靠了靠,沒碰到熟悉的雕花木床,這不是她的閨房。周遭的一切都令她覺得陌生,青瓦房黃泥牆,還有灰撲撲的地面。
這不是她的家,這是哪裡……爹呢?桃花呢?怎麼所有人都不見了……
是了,她記起來了!陸家被抄家了,爹被官兵抓走了!
陸綰綰只記得自己吃了包甜甜的桂花糕后,半睡半醒著被帶離了陸家。隨後她便陷入了綿長的黑暗裡。
這到底是哪裡……是誰把她帶過來的……
陸綰綰抱著膝蓋,蜷縮在床上,緊緊地靠著牆壁,還沒從剛才的夢中緩過來。
隱約聽見外室有人在爭吵,陸綰綰聽的不太清楚,悄悄的摸下床,光著腳踮著走過去,啐了口水在手指頭上,把門格的紙窗戳了個洞。
往裡窺去,只見一個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一頭異樣釵環、露兩臂時興釧鐲身著石榴紅裙的粗壯矮個女人「砰」地一聲摔碎一隻素色茶杯,面目猙獰、惡狠狠地扇了一個男人一耳光。
這男人背對著陸綰綰,她思索了一番沒認出來。
「好啊你!阮衛甲!你竟不和我商量,把我捆鎖在家中,拿咱的女兒去換那個下賤胚子!」
這惡婆娘倒是有些眼熟,像是曾服侍過娘親的老姑子阮錢氏。阮衛甲,是阮叔!桃花的爹!陸綰綰正想著,聽到阮衛甲有些悲涼的聲音。
「下賤胚子?」阮衛甲自嘲似的笑了下,「若不是陸大人當年極力保我,我活的到今日?論說低賤,我才是那個最不應該活的。」
陸綰綰看見阮衛甲臉上的掌印通紅,清晰可見,這阮錢氏下手也太狠了點。
「當年我夥同村民搶水鬥毆,致人死亡。死者家中不依,非要我一命抵一命,最後鬧到官府衙門,縣太爺判我絞刑,若不是…」
阮衛甲猛地上前一步,緊貼著阮錢氏,俯視著她,眼中閃著幽幽的光,像是一匹要吃人的狼。
「若不是陸大人剛好下巡視察旱災,我阿媽不顧官兵阻攔衝撞了陸大人,苦苦央求陸大人替我做主,我能保住性命?」
阮錢氏嚇了一跳,生怕阮衛甲動手打她,嗖地往後退了一步。
當聽了阮衛甲這番話,阮錢氏怒氣漸漸平息,眉眼中儘是悲傷哀慟,「就算這樣,你也不能拿桃花的命換她陸綰綰啊!我就這麼一個乖巧的女兒…」
阮錢氏忽然拔尖了聲音,像是發現了什麼天大的事,「更何況陸綰綰還是個罪臣之女!一旦被官府發現,別說是她,我們都要被牽連的!」
什麼?阮衛甲拿桃花的命換了她的?
陸綰綰想起桃花那張可愛的粉撲撲的小臉蛋兒,似是被人當頭痛槌一擊,整個人搖搖欲墜。
「若不是老爺夫人相救,還有我的性命嗎?」
阮衛甲顫巍巍地從懷中掏出一小香囊攤在手心,怔怔地盯著看。
這是前幾日桃花親手做給他的桂花香囊。
「我也不願女兒就這麼死去啊!可是那種情況下你讓我怎麼辦?」
阮錢氏捶著自家相公的胸口,哀慟不已,「肯定還有別的辦法的啊!肯定有的啊!」
「若不是因為陸家,我阮衛甲能有體面的活計?家徒四壁能娶到媳婦?夫人看我幹活勤快為人老實,便把你嫁與我為妻,還替我們買下一處小院安置好家當…」
阮錢氏忽然死死的揪住阮衛甲的衣領,雙目圓睜,滿臉憤怒,「再大的恩,你也不能用我的女兒去報!你怎麼不自己去送死呢?」
阮衛甲低垂著頭,喃喃道:「我也想…可是我替不了陸小姐,只能苦了桃花!」
門外聽的清楚,陸綰綰軟軟斜倚在門框上,內心對阮衛甲是愧疚大於感激。
她陸家所做不過舉手之勞,竟引得他奉其女兒以命做回報。
爹曾說過,修德不求報,能文不求名。他大概沒想到,舉手之勞竟引得他人以命相報。
可憐了桃花……
綰綰心中大慟,她們彼此相伴十數年,早已情同姐妹。
「是……你是好人……你懂回報……我是惡人……」阮錢氏顫抖著雙腳站起來,像是突然老了十來歲,整個背都佝僂著。
阮錢氏愣愣地盯著阮衛甲看了許久,終是沒說什麼,顫巍巍地推開門走了出去。
阮衛甲見婆娘走後,渾身頓時散了力氣,一屁股坐在了黃土地上。
陸綰綰看見大顆大顆的眼淚綻在阮衛甲身旁的土地上,激起一小片灰。
她躲在一旁,幾番確認阮錢氏走了不會回來,才小心翼翼地走進房中,遞了帕子給阮衛甲,「阮叔……」
阮衛甲抬頭,他低聲嗚咽,像是一匹受傷的孤狼。聽到有人喊他,他抬起頭,隔著朦朧的淚水,看清眼前的人兒。
「阮叔……」陸綰綰學著桃花以前哄她那番,輕輕地拍撫著阮衛甲的背。
「阮叔…不哭…從今以後……綰綰就是您的女兒桃花……」
阮衛甲聽聞,哭的更加傷心欲絕。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其實只是未到傷心處而已。
街上忽然吵鬧起來,阮衛甲調整了心態,抹了把臉,拍了拍身上的灰,交代陸綰綰,「你先在家呆著。」便推門走了出去。
陸綰綰還在發獃,她在想爹現在在哪裡,陸家眾人現在在何處。
阮衛甲沒多久就回來了,已是滿臉慘白。
「綰綰……桃花,跟叔走。」阮衛甲神色惶然,不知道該如何同眼前的小人兒解釋外面即將發生的事,只是迫切地催促著她。
阮叔是怎麼了,為何這麼驚慌?陸綰綰想著,毫不遲疑,趕緊起身匆匆至屋外,掬了捧瓦缸里的清水拍在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