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春水向東流》第三十章(2)
「媽!」素芬趕緊下床扶起她,「媽———」兩個人抱頭痛哭……
一夜秋風掃過,滿街俱是落英繽紛。幾天下來,素芬顯得憔悴、消瘦了許多,她頭髮蓬亂、眼圈發黑,挽著滿滿一籃衣服,踏著厚厚的焦黃色落葉,失神地踽踽而行。看樣子,她又重操舊業,做起了替人洗衣的營生。吳家祺推著腳踏車從里弄出來,看到她後放慢了腳步。素芬從他身邊走過,卻沒有看到他;就連一件衣裳掉下來,落在地上,她也渾然不覺。吳家祺撿起衣裳,走上來放進她的竹籃。素芬麻木地看他一眼,並不說話徑自往前走去。吳家祺推著腳踏車,目送她的背影,悵然若失……
溫公館客房裡,王麗珍和張忠良的鬥爭還在僵持。她依然不動也不說話,只是瞪著一雙恐怖的眼睛看著天花板,胸脯急速地起伏著,手指像雞爪那樣蜷縮著。這情景使坐在旁邊的張忠良不能不感到害怕。他故意大聲地擤著涕淚,使王麗珍聽見,知道他在哭,在苦惱,在怕她,而希望她可憐他,原諒他。看得出他已經被女人的事情弄得焦頭爛額,人模鬼樣了。但是,無論他怎麼表演,王麗珍都紋絲不動毫不理睬。
無奈之下,他突然在床前跪下:「麗珍,你不要這樣,無論你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你。」王麗珍突然雙手一撐,坐起來跳下床,抓過桌子上的白蘭地酒瓶,咕嘟咕嘟喝了個夠,然後將瓶子狠狠砸在桌子上,厲聲逼問:「你說,在重慶和你離婚的女人是誰?那個叫素芬的女人又是誰?你到底有幾個老婆?」張忠良:「我老實告訴你吧,重慶的女人是我花錢雇來的。那個叫素芬的,才是我的淪陷夫人。」王麗珍:「這麼說,你是和老龔聯手騙我對嗎?」張忠良:「老龔是被我逼的,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我一個人吧!」王麗珍:「哼,好你個張忠良!騙我騙到這一步。」張忠良:「以後不敢了,我保證!我一定將功補過。」王麗珍:「那好,你到底打算怎麼辦?你給我說清楚!」張忠良:「碰上這種事情,我有什麼辦法呢?」王麗珍:「怎麼沒有辦法?上一次在教堂,這一次又在舞會上出這種洋相,我憑什麼要這樣丟人現眼?憑什麼要受這樣的罪?我再也受不了你了你知道嗎?我要你和那個女人離婚,馬上就離!」張忠良:「我離我離……不過,是不是稍微緩一緩?」王麗珍:「為什麼要緩一緩?你是不是捨不得?」張忠良:「我有什麼捨不得的?馬上離也可以……」王麗珍:「好,那你現在就起誓!」
張忠良不得不依,舉起左手,聲音顫抖:「我要是不跟她離婚,我就不得好死!」王麗珍的手往門外一指:「你馬上去離!」張忠良哭喪著臉求饒道:「我的好太太,現在我怎麼敢回家呢?」王麗珍:「那好,你不去我去!」「不,不,不!」張忠良跪過去,抱住她的腿,「現在你千萬不要去,免得刺激她,弄出人命來。我求求你,求求你了!」王麗珍二話不說,又抓起酒瓶咕嘟咕嘟灌酒。張忠良站起來奪酒瓶:「麗珍!麗珍!你不能這樣喝……」王麗珍:「你放開!放開!不要管我!讓我喝死算了!」兩人搶奪酒瓶,撞翻桌子,嘩啦啦倒在地上……
已是深夜了,咖啡館里稀稀落落地只有幾個散客。張忠良獨自坐在靠窗的位子。外面連綿的雨水灑在窗玻璃上,淅淅瀝瀝,就像是此時此刻張忠良一團亂麻的心境。他自斟自酌,一杯接著一杯,越喝越顯出心底的沮喪來,一簇頭髮耷拉在額前。白少魂端了酒瓶和杯子,在他對面坐下。張忠良抬起頭來看他一眼,連招呼都懶得打,顧自喝酒。
白少魂淡淡一笑:「忠良兄,這兩天一定有許多感慨吧?」張忠良沒好氣地說道:「什麼感慨不感慨,我的感慨就是累,太累太累。」白少魂:「對!這就讓你說到根上了。忠良兄,你想想,想當年你是赤手空拳到上海,從流浪漢到經理助理,從職工同樂會會長到紅十字救護隊隊長,又從董事長秘書到副董事長,這一路走過來,花了整整十年時間吧?這中間吃了多少苦?努了多少力?費了多少心機?這容易嗎?啊?你說容易不容易?」張忠良不知他葫蘆里賣什麼葯,用醉眼看著他:「要是容易,滿上海都是副董事長了。」白少魂:「對呀,正因為不容易,所以才累嘛!」「廢話!」張忠良又喝酒。
白少魂:「那我問你,你為什麼要受累?為什麼要累成這樣,這些你想過沒有?」張忠良思忖良久,嘆氣道:「事到如今,這話已經不好說了。」白少魂:「怎麼叫不好說?忠良兄,實話告訴你吧,我心裡是十分妒忌你的,但我明白,我妒忌你,說明你比我有花頭,說明你的花頭比我大。所以,我要讓自己不佩服你都難,這是我的心裡話。現在我們是酒逢知己,你說幾句心裡話給我聽聽,看有沒有道理。其實你回答一個問題就可以了,為什麼這麼累?這麼累是為什麼?」張忠良又喝了酒,語出驚人:「為妻子,為兒子,也為自己。」白少魂:「為你自己,這話我要聽。怎麼談得上為妻子和兒子呢?」張忠良:「不為他們,又為誰呢?至少一開始,我是為了家人才努力奮鬥的,可是……不知怎麼的,到後來就變了,現在想想,自己也想不明白是怎麼變過來的。他媽的!這真是鬼使神差啊……」說著,把杯中酒喝了個精光。
白少魂為他斟上酒說:「忠良兄,我告訴你,這就叫做男人。都說做女人苦,做女人不容易,對,不錯,是這麼回事。可是話說回來,做男人難道就容易嗎?做男人不管有出息沒出息,其實都是很辛苦的。現在我總算想明白一件事,有好些壞男人,其實都是為了想做好男人才變壞的。忠良兄,你說是不是?」張忠良:「事到如今,我不想為自己辯解。路是自己走出來的,他媽的能怨誰呢?誰也沒有推我下水啊。」白少魂:「可怕就可怕在這裡,你不知道誰把你推下水,但你卻實實在在在水裡。現在就看你的水性好不好了,好,就能游過去;不好,就會活活淹死。」張忠良開始討教了:「白老弟,你說我現在該怎辦呢?」白少魂:「據我的觀察和分析,你的事情麻煩得很哪。」「哦?」張忠良心中一緊:「白老弟是怎麼看出來的?」白少魂:「你的淪陷夫人這幾年含辛茹苦等你回來,其間的苦楚怕是馨竹也難書;你的抗戰夫人麗珍,為你的發跡費盡心血,那是付出了代價的;何文艷呢,別人大概沒看出來,我可是夾出苗頭來了,應該是你的接收夫人吧?她和溫經理鬧翻臉,讓你爬到副董事長的高位,這可是孤注一擲啊。這三個人,我看你哪個都不好拋棄,但又必須做出選擇,你打算拋棄哪一個呢?」這一說,張忠良更加感到頭痛了,手抓頭髮,心煩意亂:「唉,我該怎麼辦呢?怎麼辦?」白少魂:「還能怎麼辦?三人中間選一個,究竟選哪個,你一定要拿定主意。」張忠良:「你說我選哪一個好?」白少魂:「這話我就不好說了,你自己慢慢想吧。」張忠良:「你就不能為我出出主意嗎?啊?白老弟。」白少魂:「回到你的結髮夫人身邊去怎麼樣?」張忠良差點跳起來:「你這不是開玩笑吧?」白少魂禁不住一笑:「那就選擇何文艷。」張忠良:「這更不得了,麗珍非殺人不可,非發神經病不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白少魂:「那就沒說的了,只有選擇王麗珍。」「我看也是,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張忠良又喝下一杯酒,突然指著對方,「還有,白老弟,我可要警告你,接收夫人這種事,在其他人面前可不能隨便亂說,聽清楚沒有?」白少魂笑笑:「忠良兄,你以為我有亂說的必要嗎?不瞞你說,我還真想看看你的本事,你要是能把這事擺平,我白少魂以後就服服帖帖,拜你為師。就怕我什麼都不說,你也過不了這個關。」張忠良一愣,問道:「怎麼過不了?」白少魂語氣陰陰地提醒道:「何文艷是省油的燈嗎?」張忠良沉默了,只是茫茫然瞪著一雙失神的眼睛發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