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三章 血雨腥風(下)
?腥風化雨,沖不散濃重的陰霾,有幾隻耗子從角落躥出,吱吱啃食侍衛敗壞的身軀。我靜靜將虎子摟著,彷彿自己也成了一具僵直冰冷的屍體。
斜風夾雜著雨絲,噼里啪啦地打在泥土裡,將新鮮的血漬沖在一起,匯成一道血河。小芸握著短刀,踉踉蹌蹌地靠在了門邊,下唇不斷打著哆嗦。
「寨主,他們……他們殺來了……」
我用腦袋蹭了蹭虎子的頭,木訥道,「嗯,我知道。」
「寨主!」小芸的眼珠顫顫地看向了虎子,鼻涕和眼淚混為一團,哭著大喊,「朝廷的人又殺來了!他們……他們很多人……很多人……」
我猛然一凜,「你說什麼?那幫狗腿又殺來了!」
小芸哭泣不止,像個皮影似的不斷點著頭,「寨主,咱們快進地窖吧!」
我起身將虎子交給小芸,瞧著他們入了地窖,猛地按住了入口,命令道,「小芸,我將所有寨民託付於你,虎子安葬之事你也必得辦妥,不得有絲毫閃失!」
「寨主,寨主你要去哪!快進來啊!」
「你可聽清楚了?」
我同她,隔著一堵牆,卻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哽咽的聲音。
她憋著抽泣,半晌答道,好。
如此,我也便放心了。身為寨主,就要遵守寨主的命,我既無法守護好這個寨子,便必然難辭其咎。
唯有奮戰到底,以死謝罪。
夜涼如水,大雨傾盆,我拖著長劍,一步一步走向了寨口。大肚老爺身披絨襖坐在馬車之上,頭頂撐著大大的篷子,手中咯噔咯噔捏著玉珠。
「糟老頭子,瞧你這副模樣,很是愜意啊?」我后槽牙咬得咯吱響,提起劍來扎在了地上,「待會黃泉路上,要不一起行個方便?」
「寨主說笑了,黃泉路還是得你自己去。」
遠方群山連綿,黑漆漆一片。我的心中已是做好赴死的準備,伸手抹了一把滿是雨水的臉,暗暗攥緊了劍柄,眼珠卻不自覺地四處遊走起來,遲遲沒有動手。
我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
只見大肚老爺抬臂一揮,前排的侍衛快步沖了過來。一道黑影騰起,從眼前急速墜落,我方知他的下一招落於何處,側身快速避開,轉手拔起地上的劍向後刺了去。
月光淡白,雨水不斷沖打著我的臉頰,這一眾的黑衣人齊刷刷衝來,實在令人眼花。我虛晃著擋了幾招,將將落了個平手,見無絲毫優勢可言,只得走為上策。
「寨主方才志氣盛哉,此刻怎得往後退呢?」大肚老爺嘖嘖搖頭,一粒一粒捏著玉珠,將絨襖裹得緊實,「真叫將士們笑話了。」
長這麼大,嘴仗我可從未輸過。
「我呸,你這個老烏龜,再縮縮脖子就更像了!」我踩上寨口的籬笆,揪住兩邊的寨旗,一腳將馬車上的大傘掀翻,而後穩落泥地,鞋面略略陷了幾分。
「如此,這落水王八瞧著更加栩栩如生了。」
大肚老爺左顧右盼無處遮擋,憤憤地站起身,手指顫顫地指著我的鼻子,「將這個妖女拿下!快——將她千刀萬剮!」
我憋著一腔怒意,反身使劍扎入了後面高舉利劍的侍衛,一手撐地抬腿正中身後人的喉嚨,他踉蹌幾步礙了旁人的路。見有空隙,我又迅速揮劍劃破了他的喉管。
鮮血飛濺在我的臉上。
沒想到,我顧盼生來不愛胭脂紅面,卻終被血液染紅了臉。
「寨旗自己都拔了,真是可笑之極!你們快將這妖女宰了!」
「黑龍寨我未護好,要那寨旗空威風!但我數百寨民皆在,人在天在,生生不息!」我雙目發寒,死死盯住坐在馬車上的人,突然笑了,「不像你們這幫貪慕權貴的走狗!任人閹宰,同畜生何異?」
「哈哈哈哈,貪慕權貴?」大肚老爺昂首大笑,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那權貴嗎!難道你不是貪慕權貴?」
紙張被雨水打得漉濕,暗暗的月光下,約摸能看清上面畫著寨子的地形草圖。
潤玉……
我從沒有覺得,溫柔的月色會像今日一般森涼徹骨。
一道道利劍左右刺來,彙集交錯,使我避閃不及。兵戈之中我的胳膊一寒,一大道皮肉綻開,在雪白的肌膚上盛放。
像是一朵猩紅的、絕美的花。
「顧盼——」
群群黑衣之中,御馬而來了一個銀白的影子,好似黑幕中的皎月,格外扎眼。
我倒在泥水之中,吃了一嘴土,抽開發帶綁在了傷口上,扶著劍再一次站了起來。
潤玉的發冠不再一絲不苟,而是散了些細碎的發。他的額前似乎有些青腫痕迹,銀白的華服上也略微有些血漬。
雨水順著玉冠滾落,劃在他的臉上像是一道道清淚,他下馬撥開人群,快步跑了過來。
「顧盼,是我遲了,是我來遲了……」他的神色有些慌亂,小心翼翼地握在我的肩上,生怕弄痛了我,四處打量道,「寨民呢……他們可還……」
「住口。」我看著他微微顫抖的眼珠,踉蹌一退,「寨民?若我那日沒有偷偷修改你所畫的地形圖,此刻,數百寨民皆是你們朝廷的刀下亡魂!」
四周突然靜寂一片,潤玉嘴角含著淺淡的苦笑,嗓子微啞,低聲解釋道,「盼兒……那時是我的錯,只是這些筆錄紙張,我已經盡數焚毀。你看到的,定是旁人備了一份。」
其實,無論如何,我都怪不得他。
我愛他。
我怪的是,為何自己偏偏身為黑龍寨主,為何心上人偏偏就是當今太子。
「潤玉!」大肚老爺踩著侍衛的脊背下了馬車,將玉珠啪地握在手心,「你真的是反了天了,我再給你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殺了這個妖女——」
雨水漸漸變小,一彎月亮掉著鐵青的臉,靜靜看著人間破敗的殘局。
我倚在劍邊,衣衫襤褸,遍體鱗傷。潤玉背對於眾人,獨獨面看於我,他聲音很輕,卻重重敲在了我的心上。
「別怕。」
濕風擦過高低樹木,呼嘯若吟。他濕漉的黑髮貼在頸間,一襲銀白的華服被雨水浸濕,隱約露出幾分剔透的胸膛,一雙眸子顫顫巍巍,映著我清晰的臉。
恍惚間,回到了那日月下初遇,他是水中撈出的美男書生,而他眸中的萬水千山,原來,不過只是一個我罷了……
「潤玉,我未盡職責,今日必是一死。」我喘息著閉了閉眼,「而你,大業未成,還有很多事要做……」
看著我覆滿血珠的發,他眼周通紅,在我看來卻像是富貴紅妝。果然,我的玉兒,如何都是好看的。
「我唯一的大業,便是娶你為妻。想來,也不能實現了……」
「是。是不能實現了,過會我便會是具冰冷的屍體。」
「不會的。」
我怔了怔,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身後的侍衛步步逼近,大肚老爺跟在第一個侍衛身後,眼中透著鋒利的刀光。
我知道,潤玉能夠察覺。果真,在侍衛距他兩步之遙時,便被反手奪劍刺死,大肚老爺倉皇一退,我一腳磴開另一個侍衛,扭身對潤玉喊道,「快走!」
揚起的飛塵中夾雜著腥味,飄來一句話——
「若我不死,母后二弟皆會受到牽連,今日你我天人永隔,你得活。」
我腦中轟地發鳴,慌忙抵擋著侍衛的招式。武功高強也難以一敵百,我們二人皆是傷痕纍纍,我鼓足力氣將長劍一震,踢開擋路的侍衛,狠狠刺入了大肚老爺逃跑的脊背。
啪嗒,啪嗒。
一串串鮮血順流而下,鑽入了泥土。
虎子,我為你報仇了……
侍衛的劍直直刺了過來,我鬆了力氣準備赴死,卻突然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那隻手緊緊攥住劍身,鮮血從指縫滲出,滴落在銀白的衣衫上,格外刺目。
「潤玉……」
我一掌將持劍人推開,可就在這時,從地上爬起一個垂死的侍衛,他兩眼發狠,抓著劍就刺了過來。
那一霎,眼前是黑的,耳邊清晰地傳來利劍刺入皮肉的聲音。
下一秒,世界是黑的,銀白的身軀牢牢將我圈死,而後連帶我的身體,一同重重墜了下去。
「潤玉——」
泥土飛濺,我喉嚨一甜,一口血溢了出來。扎在我肩膀的利劍被那人抽開,他看到我懷中的太子,雙腿直打顫,扔下兵器便跑了。
我拾起地上的劍,一刀劈過去,讓地上那狗侍衛死了個痛快,而後虛弱地聚起嗓子,「滾——滾開,都滾!」
國舅死了,太子也被誤刺,這幫狗腿生怕受到牽連,一個個連滾帶爬地逃之夭夭了。
「盼兒……」
「我在,我在。」我伸手替他遮擋絲絲雨滴,淚水卻落在了他的臉上,「潤玉,你不能有事,你是太子,你還要做許多大事……潤玉……」
「欠你的,我還你。」
「潤玉,我恨你啊,你欠我的不止一條命,你還欠我許多!我這一顆心都給你了,你如何還我!你還欠我一個婚禮,和許許多多的娃娃……潤玉……我恨你!」
「是恨我……還是愛我?」
晨曦的光漸漸升起,空氣凝滯了半晌,他突然笑了一下。
「盼兒……此刻我說愛你,你可信了?」
這一笑,有些清涼之感,卻在晨曦的微光中顯得溫暖柔和。
「盼兒,我愛你。」
潤玉的眼睛微微合攏,我哭著點頭,淚水啪嗒啪嗒敲打上腕間的珠串。
「我也……我也愛你……」
風聲獵獵中,胸前的白龍胎記忽而閃出耀眼的光。我的心口似有千刀萬剮之痛,但卻死命不肯放手,只緊緊抱著他。痛了半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
你是前世未止的心跳
你是來生胸前的記號
未見分曉
怎麼把你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