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一世情劫
?太子薨逝。
舉國上下禁歌舞、忌婚典,大師喪禮,擇了良辰入殮。而後不斷地舉行法事和弔唁活動,臣子同百姓同哀。
世人皆說,當今太子是受妖女蠱惑,後為其所害,壯志未酬死得慘烈。人人唾罵黑龍寨主蛇蠍心腸,下此狠手定要遭受天譴。果真,人言可畏,事實的真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怎麼想、怎麼說。
而我,就是那個痛失所愛,一無所有的寨主。
那日我暈了過去,待再次醒來,便只能看到坐在榻邊的小芸。她眼睛腫腫的,含淚告訴我,她擅作主張將我救走,徒留潤玉一人躺在泥水之中,請我治罪。
治罪?事到如今,如何治罪,又治什麼罪呢……
她說,朝廷的人定會前來將太子好生接走安置,若不將我帶走,我便無法活著脫身。她留了一手,我理解,也怪不得她。
只是我這一條命,就算是留,也不過是苟活於世罷了。
……
正值三九寒天,我蜷在窗邊,望著皚皚白雪出神。小芸抱著個小包裹推門而入,將我的毛絨披風整了整,「寨主,瞧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這麼些日子了,你還改不了稱呼,以後叫我顧盼就行。」我將窗戶攏了起來,擋住了割面的寒風,拍拍身邊的位置道,「快坐吧。」
小芸低低喔了一聲,將暖手爐塞入我的懷中,「顧盼,你近日身子一向不好,快抱著好好暖暖。」
我搖搖頭,將暖手爐又塞了回去,「自他走後,每隔幾日,我便會夢到他……」
「天氣太寒,最需暖身之物。顧盼,你就聽我一句,暖暖吧。」
「小芸,我總覺得他沒走。」我站起身,牢牢扶著她的雙臂,懇切道,「真的,你信我好不好?」
小芸低垂眼帘嘆了口氣,抱著暖爐退了出去。
回想難免徒增感傷,我盯著緊閉的房門,仰著腦袋長吁一聲,理了理思緒也出了門。
清河城與皇墓相鄰,是距他最近的地方。我在此處尋了個武師的職位,日日戴著黑色的斗笠,不以真容示人,教的都是些熱愛武學的少年郎。
今日恰巧是他們同隔壁武行切磋的日子,我雖在屋裡耽擱了些時辰,卻也不算太遲,正趕上他們在大廳匯合。
「大家可準備好了?」
「自然!師傅放心!」
再多的情緒,都不要帶到演武場,這是身為人師的職責。我拍了拍少年的肩,對他豎起大拇指,「就喜歡你們這副自信模樣。走吧,我們要出發了。」
身後的少年們七嘴八舌,我走在前面引路,突然看到一個儀態端莊的公子,偷偷地摸出了一個姑娘的荷包。
集市人多嘈雜卻逃不過我的法眼,當即向前,路見不平一聲吼,嚇得他突地一顫。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瞧你長得人模狗樣,竟是偷錢的賊人!快將人家的荷包歸還!」
「你!你血口噴人!」
呀喝你還死不認賬?
我一把揪過他的袖子,抖了兩抖,一個荷包咕嚕嚕地滾落在地。見我幾個徒弟沖了來,那廝賊眼溜溜轉,一腳將雪揚起,拔腿就跑。
我回身揪住他的領子,他側頭將我一瞪,反手掀開了我的斗笠。
耳邊傳來斗笠落在雪裡軟綿綿的聲音。
雪花紛紛揚揚,我鬆了手,抬起胳膊想要遮掩自己的臉,卻還是被認了出來。賊人溜之大吉,這幫看熱鬧的百姓卻對我的臉起了好奇之心,紛紛議論。
「你瞧,這不是那什麼寨主嗎?」
「嘶,你不會認錯了吧,哪兒這麼巧就被咱們碰上啊。」
「你這死魚眼!仔細瞧瞧,她的抓捕令到處都是,這張臉我看都看膩了,哪會出錯?」
見情勢不妙,我趕忙蹲下身想要拾取斗笠,卻在將要觸碰的那一刻被人踩得破碎。
「你就是黑龍寨主吧!」
我抬起眼,一個壯碩的商人狠狠盯著我,伸出胖手隨意一指,「就是她,就是她殺了太子殿下!」
「你們不要胡說!這是我們的師傅,不是什麼黑龍寨主!」少年額前綳著紅色的綁帶,一把將他推開,扶著我起身,「師傅你別怕,我們會護著你的,你先走——」
話罷,一眾少年排成兩列,將百姓擋住為我開出一條生路。我一路小跑,想要儘快逃走,這幫人卻不肯罷休,紛紛從兩道的攤位上拿起雞蛋菜葉、布匹小酒就砸了來。
「我去報官!」
「砸死這個妖女!」
「她殺了太子殿下,我們要報仇——」
「妖女!為什麼殿下死了,你卻活著!」
潤玉,若我這條命不是你給的,又為何要苟活至今呢……
酒壺砸在我的肘上,碰地破碎飛濺,蛋清順著我的頭髮,黏稠地滴了下來。濃濃的酒氣和雞蛋的腥味混在一起,衝進了鼻腔,我胃中一陣噁心,翻湧到了嗓子眼。
戲本之中的那些橋段,是會真實發生的。
少時我只覺寫得浮誇,現在才明白,總有些人,自以為是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卻不知,自己也在無形中摧殘著他人鮮活的生命。
原來,最可怕的並非妖魔鬼怪。
最可怕的,是人心。
周圍嗡嗡作響,咒罵之音縈繞耳邊。雪大地滑,我一個沒踩穩便向一旁栽了過去。
那一霎那,我緊緊閉著眼,以為下一秒觸碰的會是刺骨的雪地。沒想到,反倒是猛地栽入了一處溫軟鄉。
雪松一般清冽的香味縈繞在鼻尖,十分熟悉,我心頭一跳,猛地睜開了眼。面前人一頭烏髮高束雕龍玉冠,肌膚在雪中好似透明一般,恍若一方美玉。
「潤……」
他修長的手指在領口一拉,解開白絨絨的外袍,一下將我罩在其中。我微微張著驚訝的嘴,依他摟過自己的腰,轉眼一瞬便移到了房裡。
上一秒,冰天雪地,下一秒,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天地之大,當真是無奇不有。
我跟一塊木頭似的呆坐在榻上,男子從袖中掏出一放手帕,細細擦拭著我的發。
「方才……方才是太子回魂來救妖女?」
「不可能啊!分明是妖女殺了太子……」
窗外傳來百姓嘈雜的議論聲,男子嘴唇抿緊,長臂一揮,窗外頓時變得安安靜靜。
「你……你……」我下唇直打哆嗦,對眼前的一切表示深切懷疑。
男子低眉將帕子翻了一面,接著擦拭我發間的污垢,從鼻子悶出一聲,「嗯?」
我盯著他的眸子,鼻子發酸,猛地圈住他的腰,「潤!玉!」
對面轉動眼珠看向我,慢條斯理地一笑。
「誒。」
這一聲誒,應得我心口咚咚直跳,慌忙抹了兩把淚,委屈道,「太子既然沒死,為何大張旗鼓舉辦喪事!害得我好苦啊——」
「誰說太子沒死?」
屋內頓時安靜。
這句話,加上方才瞬移和消音的功夫,我的脊背忽然有些發涼,「呃,那,那你……」
他一雙眸子忽閃忽閃地盯著我,長眉高挑,磨出三個字來。
「你怕了。」
「我不怕!」我吞了一下口水,沉下心,也盯著他的眼睛,「你做鬼,我也不會放過你的!」
他低著頭搖了搖,笑了。
我躊躇半晌,順勢摸了摸他的背,笑中帶淚,「鬼魂的身體竟然不像戲本所言是虛的。」
眼前人身子一凜,試探道,「盼兒此言,是為何意……」
「既然身子不是虛無的,那我們還是可以成婚,可以生許多娃娃的嘛!」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不矜持,太匪夷所思,卻實實在在夾雜著我的心酸。潤玉一下將我的手解開,一本正經地看著我,搖了搖頭。
是了,他是不會理解我見他死而復「生」有多歡喜的。
我正欲解釋,樓下卻傳來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好像屠寨那日的噩夢。我直起身子,緊張地對潤玉說,「怎麼辦,那幫人果然報官了!官府又尋來了,你可以再帶我瞬移去旁處嗎?」
他微微顰蹙,搖了搖頭,「盼兒,天機已寫不可更改,此番我也無法救你。」
腳步聲愈來愈大,樓下傳來侍衛踹門的聲音。「妖女不在!」「繼續搜,我就不信搜不到!」
「別怕。」
我輕輕點頭,一隻手被他攥在掌心,溫溫熱熱。
「盼兒,其實……我不是鬼,也不是太子。」
我一愣,訝然道,「那,那你是?」
潤玉眼周微紅,一指摩挲我的手背,一手撫上我的臉頰,漸漸湊了過來。
「我是六界的主……」
炙熱的呼吸漸漸逼近,我微微閉起了眼,「嗯?」
「亦是,你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