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回來黨的關係了嗎
在以後的日子裡,返城待業的那一年,我讀到雨果的《九三年》,有一段話,總讓我無法忘記。在描寫1793年法國那場大革命的時候,雨果寫西穆爾登和郭文那場「劍與斧的對話」。西穆爾登把那場革命中出現的恐怖與暴力比喻成獅子,他強悍地表達:「這些獅子就是良心,這些獅子就是觀念,這些獅子就是主義。」郭文反駁他的老師西穆爾登說:「這些獅子造成恐怖政治。」然後,郭文接著說:「打掉一切王冠,是要保護人頭。革命是和諧,不是恐怖。」
這些話之所以讓我難忘,是因為我想起了在2隊的那段日子,即使說不上那樣血腥的恐怖,卻也是夠殘酷的了。工作組殘酷地整完我們知青的時候,又開始藉助我們知青的手,整曹永本和張玉欽這樣普通的老黨員,籠罩在2隊上空和我們每一個人心頭的,都是這樣殘酷而恐怖的政治氣氛。
讓我總想起雨果這段話的另一個原因,是包括我在內的許多知青,其實都是相信獅子的理論的,相信那些獅子就是良心,就是觀念,就是主義的,而投身到那場文化大革命中和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中去的,我們不懂得,便也根本沒有思考過,革命其實應該是和諧,而不是恐怖,打掉一切王冠,不是為傷害人民,而應該是保護百姓。在那樣的年代里,我們不懂得和諧,我們崇尚的是那種獅子的哲學,我們不僅成為了2隊工作組的槍手,也成為了那場革命的槍手和炮灰。我們讓曹永本和張玉欽在流淚,就等於讓我們自己流淚;我們傷害了曹永本和張玉欽的心,其實也傷害了我們自己的心。那時候,我們是多麼的可悲,是多麼的可憐,而我們卻以為自己在幹什麼偉大的事業,而成為了他們棋盤上微不足道的幾粒棋子。
我迫不及待地問起有關曹永本和張玉欽他們兩人的情況。大家告訴我:曹永本就在大興島場部的東邊住著,今年78歲了,身體一點毛病沒有。可惜,他領著老伴兒到外地旅遊去了,我們無法見到他了。而張玉欽在兩年前得的癌症去世了。
一下子說起了他們兩人,話稠了起來。曹永本的命真是夠大的,他遭的罪比張玉欽還要大,卻挺了過來。他們告訴我,那年為了找回他自己黨的組織關係,他硬是從2隊逃走了。當時,他還被看管著,他就連夜逃走。他是山東沂蒙山老區人,解放戰爭參的軍,給團長當警衛員,在淮海戰役中隨三野一起出生入死,1946年就入了黨,怎麼現在一下子不是黨員,還成了反革命?他想不通,一定要回老家弄個明白,就趁著對看守他的人說去解手的機會跑了出去。工作組發現人跑了,趕緊派人去追,好幾台拖拉機轟隆隆地開著,亮起明晃晃的車燈,像探照燈似的,把2隊前通往場部的道路和周圍的田野都照得通亮。曹永本就躲在田裡的麥垛里,躲過了這些掃來掃去的燈光,沒有往場部方向而是往底窯方向跑去。那天夜裡,老天爺似乎也怒了,颳起了9級大風,場院上的曬棚都被颳倒了,一步就能夠被風吹出幾米遠,人就像是在風中飛,他終於逃出了大興島,那驚險的勁頭,不亞於當年的戰爭場面。
他找回來黨的關係了嗎?
還真的找了回來。他是跑了4個省22個縣,最後從縣委那裡找到一張字條,是當年留下來的,紙字早已發黃,上面模模糊糊有一行字,證明著他當年在那裡入的黨。這不,以後他才算真正地被落實了政策,鬧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把黨籍給恢復了,那時,你早都已經回北京了。
落實政策之後,那年的春節,他用一根柳條穿起了兩條手指那麼大的小魚,找到當年整他的頭頭家,說是給人家拜年來了。人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心裡也有愧,趕緊說我陪你回2隊給你平反。他說不對吧。人家說那你說怎麼辦好?他說好,你終於聽我一回了,那我可就說了算了,你得在全建三江替我平反。人家說那得農場黨委研究。他說你整我的時候黨委研究了嗎?人家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他最後說那樣吧,你就再說一句我這個**員是假的!人家說不出一句話。
這段精彩的對話,很顯示曹永本的性格。他讓我感到對他的敬佩之外,也讓我為當年自己那個話劇而感到渺小和慚愧。
他們還告訴我,曹永本從2隊退休后,就回老家沂水了。回老家待了一陣子,想大興島,他的兩個兒子那時還都在大興島,他也想兒子,就和老伴兒又回來了。兒子在場部給他買的房,他身體好,閑不著,自己跑到離場部東邊10多里的地方,發現了一塊生荒地,硬是像當年開荒一樣把地開了出來,足有十來畝,種上了大豆,每天來回走上20多里地,跑到那裡種地,自得其樂。一年下來,居然打了14麻袋豆子。不管怎麼說,沒有看見曹永本,知道他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心裡也多少得到些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