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看問題的角度(二)
這是方先生的奏摺。
自己曾經看過。
母后得知此事後還訓斥了自己一頓,所以今天才讓自己先去看宸妃,然後再到父皇這裡來,只可惜——似乎沒什麼用啊!
「父皇,兒臣以為,方先生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是啊,方先生確實很雄辯啊!」
朱允炆拿起奏摺,順手翻了翻,嘴裡「滋滋」嘆道:「文章寫的確實不錯,文筆如行雲流水,敘事詳實有據,從李斯的《諫逐客書》到漢高、魏武的求賢令,再到唐太宗的『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不一而足;最後還著重點點出蒙元不重科舉,輕視文士,所以前後不過百年,就被逐出中原,退回大漠吃沙子;而我朝太祖皇帝則不然,重金禮聘八方賢才,最終成就帝業......」
「最後得出結論,歷代英主皆因招賢、用賢而成不世之功,非常之人,必給非常之遇,豈能與販夫走卒同樣......」
看到父皇的刻薄嘴臉,朱文奎低下頭,小臉慢慢變得漲紅,然後突然起身跪倒道:「父皇,方先生乃大賢之人,且對父皇、對朝廷忠心耿耿,即使偶爾不合君心,父皇也不應如此輕薄以待,一旦傳揚出去,恐傷四方賢士之心啊!」
「唔——」
被兒子當面噎了一句,朱允炆的臉色立刻有些掛不住了,欲要發怒,轉念間卻壓制下來,放下方孝孺的奏摺,微笑道:「奎兒起來吧,是朕孟浪了!」
「謝父皇!」
望著有些氣鼓鼓的兒子,朱允炆暗自搖頭,腦海卻急速運轉,倏地,他站起身來,走到旁邊的書架上,從上面抽出一本書來,放在手裡掂了掂,然後走回座位上,遞給兒子:「這是方先生的文集吧,聽說是還是你幫助結集印刷的?」
「是的!」
朱文奎站起來,雙手接過書,輕輕撫摸了一下封面:「方先生詩文俱佳,自當流傳後世,讓萬人敬仰,兒子很喜歡做這種事情!」
「呵呵,」
朱允炆沉默了一會兒,道:「奎兒,如果你來當皇帝,你會怎麼使用方孝孺?」
「......」
朱文奎猶豫了半晌,抬起頭來:「咨以政事,委以重任,倚為棟樑!」
「啪!」
朱文奎被嚇的跳起來,連忙跪倒在地:「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兒臣錯了!兒臣錯了!」
「滾出去!」
門口的劉振衝進來,卻被朱允炆大罵一聲,嚇得連忙退了出去。
「你給我起來!」
朱允炆壓了壓火氣:「坐下!」
「是!」
「你知道朕為什麼不重用方孝孺嗎?」
「兒臣.....不知!」
朱文奎偷偷翻了翻眼珠,然後低聲道。
「方孝孺此人,聰明好學,機警敏捷,才智品德都是一時之選,只可惜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說到這裡,朱允炆嘆了口氣,有些恨鐵不成鋼的道:「那就是他讀書太多,變得過於理想化,總喜歡是古非今,總認為《周禮》所記載的制度,是天下最完美的。」
「當然,這是儒生的通病,不足為奇,只可惜他這些年來,並沒有絲毫改變,甚至還有些變本加厲。」
「對於政事,他也能提出不少方案意見,只可惜大多數情況下,都是紙上談兵,脫離實際,他解決問題的出發點大多來源於《周禮》,而不是大明的現實情況。」
「就比如這個士紳一體納糧,他認為士紳納糧、朝廷補助完全是多此一舉,一進一出,都是在做無用功,浪費公帑,甚至還會給貪官上下其手的機會。」
「你覺得是這樣嗎?」
「兒臣以為......方先生所言有一定的道理。」
「呵呵,表面看起來確是如此,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朱允炆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回頭望了一眼兒子,道:「所謂士紳,本質上都是讀書人,大致可分為秀才、舉人、監生、進士以及退休仕宦等五類,他們都有免稅、免疫的特權,這是朝廷對讀書人的優待,這樣做有兩個好處,一個是可以改善寒門學子的經濟狀況,另一個則是方孝孺所說的,爭取讀書人支持朝廷。」
「如果他們的土地除了規定的額度外,正常繳納稅賦,朕也並不需要大動干戈。但現實情況卻並非如此,負責徵稅的是當地官員,是讀書人,他們以及他們的後代,遲早也會變成士紳,因此從他們的角度來看,士紳免稅越多,越成為制度,那就對他們越有利,所以他們會不由自主的壓低底線,久而久之,就會造成國家稅賦大量流失。」
「稅賦流失,朝廷必然嚴責地方官吏,這些官吏不會去找士紳的麻煩,而是會對升斗小民下手,提高他們的稅賦。」
「小民無奈,要麼賣兒賣女,要麼鋌而走險,甚至還會將自己的土地送給士紳,自己成為佃戶——」
「這怎麼可能?」
朱文奎驚詫的道:「為什麼要將土地送人?甚至成為佃戶?」
「原因很簡單,」
朱允炆嘆息兩聲:「因為士紳不用繳納稅賦,所以他們可以保護佃戶,佃戶交納的地租只要低於朝廷的稅賦,這些佃戶就能夠活下去。」
「長此以往,朝廷的稅基會越來越少,而士紳卻會越來越富有。」
「而隨著士紳的富有,他們就會勾結官吏,對抗朝廷派駐當地的官員,這樣,朝廷在當地的權威就會逐漸喪失。」
「不僅如此,因為大量佃戶的出現,還會出現士紳欺壓佃戶、濫用私行等等弊端,甚至還可能出現士紳拉攏佃戶,私蓄刀兵,進而謀反逆天等等禍事。」
「不,不能吧!父皇,這,這可能嗎?」
對於朱允炆的分析,朱文奎難以理解,更難以接受,下意識的反駁道。
其實也不怪朱文奎,朱允炆所說的情況在當時並沒有出現,土地投充確實有,但規模並不大;而欺壓拉攏佃戶等等現象,也並不普遍,至於謀反逆天,就純屬藝術誇張了。
「為什麼不可能?」
朱允炆看了一眼兒子,沉聲道。
「太祖爺時,曾經三令五申,禁止投充,違者以貪污論處,是要剝皮萱草的;如今父皇治理天下,更是井井有條,百姓安居樂業,各級官吏都是兢兢業業的做事,更何況他們都是讀聖賢書出來的人,怎麼可能做出如此有辱斯文之事?」
朱允炆一時語塞,他發現兒子的執拗超乎自己的想象,這可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