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看問題的角度(三)
「父皇,我——」
也許是感覺到父親的不悅,朱文奎有些害怕,不由得低下頭。
「唉!」
朱允炆微微嘆了口氣,是不是自己要求太高了呢?在後世,他應該只是個剛上初一的學生,正在享受花一樣的年華吧!只可惜,如今......
但是,他是帝國的儲君!
想到這裡,朱允炆將手中的書翻開到某一頁,然後遞給兒子:「奎兒,你看過這篇文章嗎?」
「這篇?」
朱文奎定睛一看,不由得眼前一亮:「看過,兒臣看過,這是方先生的《深慮論》。」
「你覺得怎麼樣?」
「挺好的啊。」
「好在哪裡?」
「歷代君王懲前代之弊,行救時之策,然終不免於亡。所以先生指出人力有窮,而天道無涯,故君王應當少用智術,應積至誠、用大德而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
說到最後,朱文奎不由得意氣風發,背誦起文中的詞句來。
朱允炆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的望著兒子。
「怎麼了?父皇?」
朱文奎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訕訕道:「兒子說錯了嗎?」
「哈哈,」
朱允炆搖了搖頭:「孩子,你真的以為上天會眷戀一姓,不讓其滅亡嗎?」
「這個——」
朱文奎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這個,兒子其實也不是很確定,但方先生乃謙謙君子,應該不至於信口胡說吧!」
看到兒子的樣子,朱允炆感覺有些好笑,只好開口道:「呵呵,這篇文章在文采上,是相當不錯的,但在因果推理上,則沒什麼可取之處。」
「比如這個,『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這句話是真的嗎?方先生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他調查過這些人的死因嗎?如果沒有調查過,他就是在胡說八道,以他的身份,不怕誤人子弟嗎?」
「退一萬步說,即便這個結論是正確的,那個結論——『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又是如何得出的你?」
「最後就是朕剛才問過的問題了,上天真的會不忍亡一姓、一國嗎?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方孝孺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聽到父親的話,朱文奎有些迷茫了,他霍然發現,自己異常欣賞的文章,竟然有這麼多漏洞,而父皇的質疑也不能說一點道理也沒有。
「父皇,兒臣,兒臣......」
「沒關係,」朱允炆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望著院中盛開的白色繡球花,沉默了一會兒,語氣有些沉重的道:「奎兒,方孝孺的文章中也有一些可取之處,那就是——世上沒有兩全之事,歷代聖主賢君能夠匡前朝之弊,但一定會產生新弊,我們大明朝也不例外。」
「奎兒,你知道嗎?如果朕不推行士紳一體納糧,那麼大明必將亡於縉紳之手!」
什麼?
父皇幽幽的聲音傳來,朱文奎的腦袋嗡的一聲,他有些不敢相信的站起身來,下意識的望了望周圍,發現屋中只有自己父子兩人,其他人——即使父皇的心腹劉振也已經被趕到門外去了。
「你是不是不相信啊?」
「父皇,我——」
「奎兒,你坐下,今天朕和你說兩件事情,你要牢記於心。」
「第一,在詹事府中,你能學到不少東西,但是你要記住,這些東西只是讓你了解什麼樣的人是好臣子,但它並不能告訴你怎樣才能做一個好皇帝。」
「要做一個好皇帝,必須跳出這些書的窠臼,你要學會從更高的層次去俯瞰它,看它們是否對大明朝的長治久安有利,有利則用,無用則棄之。」
「你要記住,世間萬事萬物,並沒有絕對的對錯,無非是時間、地點、對象、立場不同罷了。」
「比如,唐朝張巡守睢陽,城中絕糧,人相食,到底是對是錯?」
「南宋高宗殺害岳飛,到底是對是錯?」
「張巡當然是對的啊,如果睢陽失守,安史叛軍就會進入江南,大唐危矣。」
「呵呵,安祿山當皇帝,就一定比李隆基、李亨差嗎?」
「這個,」
朱文奎語塞。
「更何況,睢陽餓死的那些軍民,他們該找誰說理去?」
「無論怎麼說,兒臣以為,張巡有功於唐,應當褒獎。」
「嗯,那岳飛呢?」
「岳飛當然不該殺!」
「為什麼?」
「岳飛矢志報國,才華出眾,乃不可多得的忠勇之士,實在是可惜了。」
「但是岳飛的死,換來了紹興合議,換來了金宋的和平。」
「父皇,你這是強詞奪理!」
朱文奎瞪大眼睛,氣憤的道。
「呵呵,岳飛做例子確實不太適合,但將來你會遇上無數類似的事情,所有人都在強詞奪理,都在尋求你的支持,就比如方孝孺的這篇《深慮論》。」
「下面就是朕和你說的第二個事情,判斷事情好壞、對錯的標準,其實很簡單,是否對皇權有利,是否對百姓有利。」
「皇權與百姓之間,本身並沒有矛盾,無非是短期利益與長期利益的區別,從長期來看,不考慮百姓利益的皇朝持續不了多久,但如果只考慮百姓,不考慮皇權,那皇帝做起來也沒什麼意思,甚至會連皇帝寶座都坐不穩。」
「這其中的度,並非那麼好把握,其精妙之處,你要細心揣摩,仔細觀察,你可明白?」
「奎兒,帝王乃人間至尊至貴之位,它能給你無上的榮耀,無盡的財富、美色、權力都任你挑選,但同時,你又會感到無盡的孤獨,因為所有人都在奉承你,依賴你,想從你這裡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而你能夠依靠的,其實只有你自己。」
「你要記住,所有人都是在提建議,而最終做決定的人,是你,也只能是你!」
......
朱允炆侃侃而談,似乎壓抑的太久了,而朱文奎則有些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良久。
朱允炆感到口渴,拿起茶杯「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對了,奎兒,朕問你一個問題,太祖皇帝為什麼想要將孟子遷出孔廟?」
「這個,」
朱文奎猶豫了半晌,最後道:「父皇,兒臣聽說是因為那句話,『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嗯,那你覺得這句話怎麼樣?」
「兒臣,兒臣以為......」
朱文奎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終於抬起頭來:「兒臣以為孟子說的有道理。」
「那你的意思是太祖爺做錯了嗎?」
「不是,不是,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朱允炆一句話,讓朱文奎嚇的跳起來,他怎麼敢說太祖皇帝錯了,那可是大明朝的始祖,皇族的精神偶像啊!
「呵呵,奎兒,太祖皇帝這麼做,其中緣由值得玩味啊!這也算朕給你留的作業吧,你回去好好想一下,細心體會一下太祖皇帝的遠慮吧!」
「是,父皇,兒臣領命!」
......
「這孩子,真是太實誠了!」
望著兒子的背影,朱允炆微微嘆了口氣。
這次談話,朱允炆算是絞盡腦汁,極力將自己的想法灌輸給兒子,但實際效果如何,只能等等看了。
過了一會兒,朱允炆派人將禮部尚書黃子澄叫了過來。
「黃先生,朕打算讓你兼任太子賓客,為太子講授《長短經》,不知你意下如何?」
「微臣遵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