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賦異稟 小女心若比干
文婧落水被救后,在部隊醫院裡昏迷了整整兩天兩夜。其間,誰也不清楚她的心靈世界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生死劫難。只是此後,她多了一種叫「夢魘」的人生體驗。
可以說,文婧關於此生的最初記憶就是從夢魘開始的。每當她生病發燒或是白天玩累了或是挨了大人的訓斥,晚上準會遭遇夢魘。夢魘,按佛家的說法叫「鬼壓床」,如果一個人陽氣不足陰氣過盛,他就會在睡夢中遭致過去世的冤親債主前來欺凌直至索命。凡有此種可怕經歷的人都知道,夢中的自己像是被什麼東西壓住了身體或是被什麼怪物拖住了雙腿,想呼救、逃跑卻口不能言腿不能動。那種感受簡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每當夢魘發生時,文婧會本能地睜大眼睛,以便讓自己趕緊醒過來。後來她發現,只要有人一跨進她睡覺的房間,魔魘就立即得到解除。有了這樣的經驗后,當自己努力掙扎后還是醒不過來時,她就在心裡大喊:「外婆快來!二姨快來!小姨快來!」神奇的是每次在她求救信號發出后不久,就會有人走進她的卧室,要麼是前來陪她睡覺的,要麼是進屋來取放東西的。
按理,一個孩子有了溺水的經歷后,往後或多或少都會對水產生抗拒或恐懼心理。但文婧恰恰相反,喜歡嬉水的天性在她身上愈演愈烈,彷彿一見到江河池塘,她的魂就被勾去了,導致日後的她又經歷了數次溺水之險。此是后話。
當然,文婧也有做美夢的時候。如果哪天她感覺身心愉悅或是白天玩得很開心或是受了大人的誇讚,她就會在夢裡飛啊飛,想飛多高就飛多高,想什麼時候起飛就什麼時候起飛。那種身輕如燕、騰空而起的美妙感覺無法用語言描述;而且在夢中,飛翔如同走路一樣,對她而言都是最熟悉不過的技能。她有時站在屋頂上,有時停在半空中表演著各種優美的舞姿,然後朝地面上追趕、仰望她的人群大聲喊道:「你們能飛嗎?來呀!哈哈哈哈!」在夢中,她為自己的與眾不同卓爾不凡而感到興奮和驕傲,並且對自己擁有飛翔的本領篤信無疑。
小小的文婧除了能明白成人肚皮里那點彎彎繞繞的心思外,自從闖了一回鬼門關后,她還多了一項未卜先知的超能力。但能夠預知的僅僅是即將發生或正在發生而人們尚未察覺的事情。一開始人們以為是她小孩子家在異想天開胡說八道,但應驗的事情多了,由不得不信;等應驗的事情越來越多時,大家對她的這種超能力也就習以為常了。
其實,一個人擁有某些所謂的超能力並不稀奇,於現實生活也無多大用處。因為一件事情該怎麼發生還是會怎麼發生,並不會因為某人的預知而改變其運行軌跡;有時人們反而會因為預知了某件事的結果而徒添憂慮,白白浪費了眼下的快樂時光。
所以,文婧的天賦異稟也只是在大人們逗她取樂時才有點兒娛樂價值。譬如:大家要她猜猜某位小媳婦肚子里的寶寶是男是女,她一說一個準兒;要她猜猜當晚部隊是否會放露天電影,她十猜十中;有時她自言自語地說爸爸要寫信來了或是媽媽要寄東西來了,果然不出一兩天就會有郵遞員上門來送信件或包裹。
有一次,大舅諸志禮當著客人的面亮了亮自己剛買的手錶,要文婧猜猜手錶上的時間,她隨口答道:「一點鐘」。諸志禮哈哈笑道:「瞎說!又調皮了不是?」的確,大人們逗文婧的次數多了,她偶爾也會逗逗他們,故意說錯結果或者不說結果,由著他們在那裡亂猜一氣。
然而,當諸志禮不經意瞅了一眼手錶時,他的雙眼瞪大了。「媽呀!現在真的是一點哎!我的手錶停了,昨晚忘記上發條了。」客人們見狀無不驚嘆於此種「巧合」。
諸興華對古怪精靈的長外孫女自然是喜愛有加,視若掌上明珠。他自稱「老狐狸」,而稱文婧為「小狐狸」。「老狐狸」喝酒的時候,「小狐狸」就坐在他的大腿上或旁邊的椅子上,一邊聽收音機里播放的樣板戲,一邊分享他的五香花生米。「老狐狸」每次洗臉用過的冒著臟泡泡的熱水,必讓「小狐狸」繼續用來洗臉,而這個待遇更是旁人享受不到的。文婧的小臉蛋不知被外公滿是煙草味的嘴巴親過多少回,不知被外公鬍子拉碴的下巴蹭過多少回。冬天,文婧是外公的暖腳爐;夏天,外公只要看到賣棒冰的,必會給她買一支赤豆棒冰。平日里,外公會時不時給她一兩分錢,叫她自己去汽車站附近的供銷社買點零食吃吃。
「諸站長的外孫女又來啦?」售貨員老伯每每見到文婧,總是喜滋滋地招呼她,然後用黑黢黢的手從一隻大玻璃瓶里摸出一粒已脫落了糖紙的水果糖遞給她。文婧立馬將糖放進嘴裡,有時會突然冒出一句:「我就知道你會把赤膊糖賣給我。」她人小鬼大的話往往引得在店裡閑坐的大伙兒哈哈大笑。此前,諸站長的外孫女落水被救、大難不死的故事早已是路人皆知,後來加上這個小丫頭的種種機靈傳說,文婧儼然成了孝義莊汽車站周邊的一位小公眾人物。
而外婆許桂英總覺得文婧這個小丫頭性格古怪行為乖張,體弱多病卻又淘氣異常,加上屢屢闖禍險些丟命,真不是個省心好養的主兒,言語間便不似丈夫諸興華那般寵溺她讚賞她。按許桂英的說法,小把戲越是金貴就越容易早夭,越是不當回事兒就越容易養大;小把戲的毛病都是大人慣出來的,想要讓自家的小把戲將來成器成材,必須從小給他們立規矩。
於是,文婧在外婆的眼皮底下要遵守的規矩越來越多。例如:吃飯不準咂吧嘴發出聲音,飯前不準吃零食,碗里要粒米不剩,嘴裡有飯不準說話,筷子不能豎著插進米飯里,給人遞飯時要雙手捧碗,給人遞剪子時不能把剪子頭朝人家,過大年時不能高聲哇啦……諸如此類,不勝枚舉。所以,文婧打小最憚怕的人就是外婆,因為自己隔三差五的淘氣闖禍,真沒少挨外婆那粗糙肥厚的巴掌……但同時,外婆也是文婧一生中最佩服的人之一。
在文婧的心目中,外婆是一位善於把一副爛牌打贏的高手。
文婧開始記事時,外婆家已從孝義莊汽車站售票室隔壁的平房,搬到了汽車站所在村落八大隊的一座又大又漂亮的房子里。這座房子像從魔術師手裡變出來一樣,某一天文婧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睡在了裡面。從此,文婧關於孝義莊的具體記憶似乎都與這座房子有關。
外婆家的新房子離汽車站約有一里路遠。每天早上,諸興華拎著一隻鐵殼開水瓶,哼著樣板戲里的唱詞去汽車站上班;中午拎著開水瓶回家吃飯,下午又拎著開水瓶去上班……文婧在外婆家的日子開始變得漫長而無聊。
那時,外公一年到頭要上班,從來沒有休息日。外婆要一邊照看文婧,一邊干很多活兒,諸如燒飯、飼豬打狗、忙自留地,閑下來時還要納一大堆鞋底,補一大堆衣服,所以根本沒空搭理寂寞如煙的文婧。農忙時節,外婆必須去生產隊參加集體勞動,此時就把文婧往外公的汽車站裡一扔。
那時,大舅諸志禮已去句容縣城做學徒工了,二姨諸玉善、小姨諸玉貞、二舅諸志慧、小舅諸志誠分別在東昌鎮上高中、初中和小學……白天陪伴文婧的只有溫和忠實的巴力和她產下的狗仔們,當然還有屋頂上咕咕叫喚的成群鴿子以及屋前屋后的樹林、昆蟲和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那時,盼望成了文婧的生活主題。她盼望著舅舅姨娘們早點休假放假,盼望著桃樹上的毛桃快快長大,盼望著早點過年見到日思夜想的爸爸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