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罪之有 義犬反遭屠戮
孝義莊的冬天和夏天特別漫長,春天和秋天卻一筆帶過。因此,文婧關於孝義莊的記憶大多打上了冬夏的烙印。
冬天的孝義莊是肅殺無趣的,但也是溫暖熱鬧的。
因為汽車站每天有早班車要路過停靠,所以諸興華天不亮就要起床洗漱。吃過許桂英單獨給他做的荷包蛋蔥油麵條后,他便拎著開水瓶踩著冰渣頂著凜冽的北風上班去了。
一天清晨,諸興華像平常一樣出門,巴力也照例目送他下坡不見人影為止。當他路過自家的菜地時,發現一大群狗正在地里逗留張望。他很納悶:這十來只狗是從哪裡來的?為何大清早聚集在此?
諸興華正想上前吆喝驅趕,猛地發現這群狗比自家養的巴力們看起來下巴更尖,尾巴更粗,目光更凶,而且是統一的狼黃色。
「不好!是狼來了。」諸興華大驚失色;而此時的狼群也發現了他,齊刷刷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雙方就這樣相間二三十米的距離,默默對峙著。
冬日早間的村路上鮮有行人。一是因為農閑季節加上冰天雪地,村民們樂得在暖烘烘的被窩裡多呆會兒,反正起來也是晒晒太陽嘮嘮閑話;二是因為晚點起床還可以省下一頓早飯的口糧,兩頓並作一頓。
狹路相逢智者勝,諸興華知道考驗自己膽識的機會來了。他突然把開水瓶砸向狼群,然後轉身往自家方向狂奔。他邊跑邊喊:「狼來啦!狼進村啦!」
那時諸家除了大女兒諸玉良在諸暨,大兒子諸志禮在句容外,諸玉善、諸玉貞、諸志慧、諸志誠全都在家裡,因為學校剛剛放了寒假。正在燒火煮番薯的許桂英聽到丈夫的呼喊,立即叫兒女們起床迎敵。諸志慧、諸志誠來不及穿上棉襖就抄起傢伙往外跑,許桂英率諸玉善、諸玉貞拿著臉盆、燒水壺什麼的隨後趕到;接著,前鄰后舍的人們扛著鋤頭、麥杴也都趕來了……
話說這群餓壞了的狼冒著極大的風險下山覓食,一大早吃的倒是沒找到,卻冷不丁遭到一枚開水瓶炸彈的襲擊。牠們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一大群人已喧嘩而至。人們的示威吆喝聲以及乒乒乓乓的敲擊聲嚇得牠們暈頭轉向。頭狼見勢不妙奪路而逃,群狼緊隨其後按原路逃回了自己的深山老巢。
當諸志誠繪聲繪色地把這次驅狼行動講給文婧聽時,她的小臉蛋兒顯得既興奮又恐懼。她興奮的是自己彷彿參與了這場戰鬥,恐懼則來自諸志誠的恫嚇:「你以後還敢一個人到外面去野嗎?小心被狼叼走!」
文婧喜歡聽諸志誠這位高鼻大眼、生機勃勃的小舅舅講許多好聽的故事。只是這位比外甥女大不了幾歲的小舅舅老愛擠兌捉弄文婧,有時還會朝她翻翻白眼,甚至把她高高地舉起然後重重地摔在棉被上。因此,文婧平時能躲著他就盡量躲著他,除非他正在開故事會。
比起小舅諸志誠,文婧更崇拜二舅諸志慧。諸志慧溫和寡言,紅撲撲的臉蛋上總有一抹羞色,比姑娘兒還靦腆怕生。諸志慧不但不欺負文婧,還對她呵護有加,像個做舅舅的樣子。有一次,諸志慧到孝義莊汽車站接文婧回家,外面正飄著鵝毛大雪。這位心細如髮的少年背起文婧但又怕她的小腿受凍,就把她的雙腿曲起來夾在自己的咯吱窩下,然後說:「你可要摟緊我的脖子哦!」等一切安排就緒,他大喊一聲「沖啊」,就背著文婧衝進了雪的世界。當時,這個背資使文婧感覺很不舒服,加上諸志慧的奔跑顛得她的五臟六腑都要錯位了;但她明白二舅的一番好意,硬是忍著不舒服讓他背到了家。
論感情的親密度,文婧和小姨諸玉貞自然是最深的。因為諸玉貞待在家的時間最長,從而陪伴文婧的時間也最多。諸玉貞只要在家,就會把文婧帶在身邊,無論是去部隊澡堂洗澡還是去部隊大禮堂看電影,或者去同學郭倩倩家玩,她一次都不會丟下文婧獨自前往。有一次,諸玉貞帶文婧去部隊看故事片《白毛女》。當文婧看到黃世仁抱住喜兒,喜兒掙扎著逃開時,就問諸玉貞:「小姨,他們在幹嘛?」諸玉貞「噓」了一聲叫她不要做聲,並小聲告訴她:「黃世仁在欺負喜兒。」但文婧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黃世仁抱喜兒是在欺負喜兒呢?
除了和小姨關係親密,文婧也很黏糊二姨諸玉善。在諸家六個兄弟姐妹中,數諸玉善和諸志慧姐弟倆的性子最為溫和柔順,堪稱一雙最讓父母省心的乖兒巧女。同樣,令文婧最喜愛且最敢放肆的人也是諸玉善。諸玉善高中畢業后被孝義莊小學聘去做代課老師。那年,諸玉善見四五歲的文婧在家閑得無聊,就把她帶去小學課堂,企圖讓她早點讀書識字。誰料,文婧見同學們在早讀課文,也跟著雜訊巴拉巴拉地發出怪叫聲;諸玉善在台上講課,文婧就在下面做小動作、扮鬼臉,使諸玉善講著講著實在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此外,文婧不是弄斷了人家的橡皮就是撕破了人家的書本……沒辦法,諸玉善只好把這個尚未開竅的混世魔王領回了家。
文婧除了怕外婆,還怕大舅諸志禮。諸志禮作為諸家的長子,只比姐姐諸玉良小四五歲,也只有他和諸玉良有著共同的童年記憶。諸玉良出嫁后,諸志禮自然擔負起為父母分憂、代父母管教弟妹的責任。因此,他儼然是一位副家長,不要說文婧怕他,他的所有弟弟妹妹都怕他。
有一次,大概是諸志誠這位孩子王又打了一位小夥伴,人家家長告狀告到許桂英那兒,氣得許桂英拿起笤帚就追打兒子,但諸志誠跑得比兔子還快。許桂英惡狠狠地罵道:「奶奶個逼,看你大哥回來怎麼收拾你!」果然,等諸志禮星期天一回家,諸志誠就被結結實實地綁在了柱子上,給大哥好一頓猛烈的抽打,直至他的兩粒門牙被生生地打掉……幸虧諸志誠還有一次換牙的機會。文婧看到這一幕,自然嚇得心驚肉跳噤若寒蟬乃至噩夢連連。
因為此事,文遠方特地寫信來規勸岳父岳母:「我和玉良都認為,讓志禮這樣代你們去管教弟弟妹妹的做法甚為不妥,因為他們畢竟是同胞手足、是平輩。而且現在是新社會,過去那種長兄如父的宗法制度以及棍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手段顯然已不合時宜。小孩子犯錯固然應該教育,但動輒打罵卻不可取,因為這樣不但起不到教育作用,反而會引起孩子們的逆反心理……」
也許是文遠方的話在諸家多少有點兒分量,諸如此類的家暴事件以後再也沒有發生過。
文婧儘管怕諸志禮,但諸志禮在有自己的小家庭之前還是十分疼愛這個外甥女的。有一次,諸志禮帶文婧去句容縣城自己的廠子里玩,並給她買了新衣新鞋,還讓理髮師給她剪了個娃娃頭。當剪完頭后,諸志禮發現文婧的小耳朵上有一點血絲,便和理髮師大吵了一架,還差一點動手打了人家。
一個人的童年時光也就十年。而這貌似可以在人生的留白扉頁上隨意塗鴉的十年,恰恰定下了一個人一生的命運基調。不管文婧有沒有意識到,她在孝義莊經歷的點點滴滴早已滲透進她的血液、情感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