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那道光
柳易低著頭削著手中的蘋果,沒有說話。
柳量坐在椅子上看著一本關於江南風土人情的書籍,他的身上蓋著一張薄毯,剛剛漆黑的夜很安靜,窗外的風動蟲鳴鳥叫,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你兩天沒吃藥了。」柳易開口說道。
柳量翻了一頁書過去,輕輕「嗯」了一聲,神色沒有任何波瀾:「我只是有些事情還沒想清楚。」
「何必為了我跟母親置氣呢?」柳量抬眼看著他:「你不想你的腿好了?葯不吃,陽光也不曬,左先生要你做的腿部按摩你也不做了,你到底想不想好?」
柳量嘆了一聲,他不過是跟自己生氣罷了,將書合上,他伸手拿過他手上削好的蘋果,然後看著窗外的夜色,說道:「原先只是想為你勸說幾句的,沒想跟母親置氣。」
柳易看著他,知道他的話沒有說完,便沒有出聲詢問。
柳量嘆了一聲,緩緩道:「其實,我自己,將來也許會做更多,可能違背母親意願的事。」
他張口咬了一口,慢慢嚼著,慢慢地說:「母親多麼孤傲的性子呀,她這些年為我操的心已經夠多了,她為我傷了這麼多的心神,我也不想讓她難過,」
「可你是知道的,我之前腿腳不便,總是嚮往外面的天地,我是那麼的想出去看看,以前只能想,在書裡面見識,可現在所想的,有一天終於有可能實現了,怎麼可能不心動?可看看母親孤單的背影,又覺得我無法做到這麼瀟洒地離開,她對你寄予了厚望,對我傾盡了心力,我們兩個,不能同時傷了她的心呀。」
天下的母親,有嚴厲的有慈愛的有縱容的,可歸根到底,都只是愛孩子的一片痴心,可憐天下父母心呀。
尤其是他從小身體就不好,母親沒有一日放棄過對他的關心醫治,她的心日夜提著懸著,恐怕未曾有真正放鬆的時候。對鎮國公府的婚事她不喜,對易兒的一切她獨斷專橫,也只是她身為母親為易兒操勞一切的心思,雖然不對,但其情可以理解。
而他呢,昨天卻說了那樣嚴重傷她的話。
「你和蕭姑娘的婚事,原本就是定了的,現在更是賜婚,說明你的姻緣早已註定了,母親現在不理解,但以後天長日久的,自然也會慢慢退卻偏見。」他側頭看著他。
柳易點點頭,他也是這樣想的,對於母親的怒氣,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化開,等他和知秋成親以後,他會慢慢地用行動去感化母親,他娶知秋,是他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決定。
但他仍是不明白地問道:「那你不想傷娘的心,又為什麼不願意吃藥呢?」
柳量收回視線,重新看著外面的黑夜,以前他以為,他的世界就只有這用灰牆圍成的一個院落了,哪兒也去不了,哪兒也看不了,但現在他已經看到希望了,可他想走出去,就會讓母親牽腸掛肚地擔憂。
「我那天,說了一些,讓她更難過的話,」他輕嘆了一口氣:「我沒有考慮到她的感受,就把心裡的一些想法跟她說了,她那天看著我的神情,很失望,我心裡有些不好受。」
從柳量的院子里出來,柳易踏著夜色緩緩走著,今天的夜空繁星閃爍,正是月中,月亮像銀盤一樣發著瑩潤的光,向大地傾曬著它的溫柔,他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情。
家中的氣氛跟其他世家完全不同。
其他人的家裡吵吵鬧鬧的,像宋楷府上,凌殊府上,不管是主子還是下人,人多口雜,顯得熱鬧,可他的家,人倒是不少,卻是安靜得連樹上的鳥兒也不想啼唱。
如果爹不在,家中總是內斂含蓄安靜的,鎮國公府如此之大,卻幾乎連笑聲都很少能聽到,婢女小廝來往之間總是小心翼翼,插科打渾的玩鬧偷懶從來不存在。
爹雖然是個武夫,可是對娘卻是極為疼愛,他沒有如同其他男人一樣納妾,他對娘總是遷就得百依百順,儘管娘對他的臉色總是冷冰冰的,可他似乎從來不在意。
有他在,似乎總有爽朗的笑聲在府里回蕩著,但他一年內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外,娘的性格孤傲清高,大哥的身體又不好只能在房中靜養,祖母也從來很少走出她住的院落,唯有茵兒常常跑動帶著稚氣與笑臉,是這家中氣氛唯一的一些照亮。
娘對他的要求很高,而且總是冷著一張臉。娘是才女,四書五經,熟背如流,所以對於他讀書這事,娘是一刻也不允許他鬆懈應付的。
他雖然從小就聰慧,得到所有人的稱讚喜歡,可也有孩子氣頑皮的時候,每當他想偷一點小懶,母親總是毫不客氣地令人打他手板,手板打得腫了,也仍然要他將罰抄的字寫完才能睡覺。
有一次他犯倔了,紅著眼愣是不認錯,手板打腫了也不認,第二天他溜出府去找宋楷,結果天黑回來,遇到的是母親執著手板親自在他背上打了數十下,把大哥都驚動得讓人推了過來,他在床上反躺了七八天才算好了傷。
從那次以後,他的性格變得堅毅沉穩了,他坐得住一個無趣的上午,沉悶的一天,那些貪玩的孩子想法好像突然都消失了。
也正是那數十板,讓他與母親之間產生了一道深深的隔駭,他對母親越發少話,練字卻越發認真,他收起了自己的那絲可憐童心,按照母親心中所想的那個樣子,按照他人所羨慕的那個樣子,他長成了讓其他世家教育子弟時的經典模範。
但其實,那些流逝的無法重來的東西,沒人知道,也沒人理會,也沒人願意去懂。
緩緩走近了母親所居住的院落,柳易腳步頓了頓,除了來請安問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與母親談心事,他也想象不出那種,像茵兒那樣活潑廝纏著母親說話的樣子,那根本不像他,他做不來。
他跟母親的性格最是相似,母親的孤傲,他亦有,兩個同樣傲氣的人,是誰也低不下頭去認輸的。
有些東西,失去了,破裂了,是很難彌補回來的。
婚事,母親不認同,賜婚以後,他不是沒有想過來與母親說一說,但總是見了她的面,請了安以後,兩人之間,就成了無話可說的場面。
夜已深,院落里也寂無人聲,柳易在樹下站了片刻,方才往自己的院落走去。
第二天,柳易親自去督促著柳量在房裡吃了葯,然後陪著他去花園裡曬日光,柳量擰不過他,而且跟自己鬧了兩天脾氣也確實夠身邊的人受了,只好無奈地端著葯碗喝了起來,看身邊侍侯的下人都不自禁地鬆了一口氣的時候,他笑了笑,覺得自己仍像是個孩子被人保護著。
齊君蘭聽了下人的彙報以後,沒說什麼,只是讓人安排了馬車出門。
馬車在今秀閣的外面稍微停了一會兒。
今秀閣已經大換了門面,現在看起來甚是氣派,雖然因為范谷敏的事兒店面上的生意沉寂了一段時間,可隨著賜婚的消息傳開以後,今秀閣的生意已經開始好轉,而且很多世家夫人小姐都很願意來此光顧。
齊君蘭沒有進去,而是命令馬車去了一家經典的老字號糕坊店,到裡面親自買了幾款糕點回去。
靖遠侯里,蕭知秋正在看著一封信,這封信是范采清寫來的回信,她回來以後,就給她們去了一封信報平安並問侯。
外面昭日走進來輕聲說道:「姑娘,齊姑娘來探望您了。」
蕭知秋聽了有些微怔,心裡還有些忐忑,回來以後,賜婚以後,她也曾想過齊霽月,但因為種種原因,她並沒有去見過她,她心裡對她還是有些愧疚的情緒的,原以為她也是這樣想的,兩個人現在見面總歸是有些尷尬,但沒想到,她竟然過府來找她了。
「姑娘,齊姑娘進來了。」昭日見她出神,又輕喚了她一聲。
她連忙回了神,站了起來轉身面對她。
「知秋,我過來看看你。」齊霽月站在她的對面,溫柔地說道。
齊霽月仍如以前一樣,落落大方,面上帶著淺淺的笑意,穿著淺青色的春裳,站在那兒,就有如修竹一般,給人光風霽月之感。
相比於她的尷尬還有一些緊張,她卻是安穩多了,面色紅潤,神色之間也不再顯得那樣落落寡歡,她似乎,已經從那個感情的困局裡走出來了一樣,又或許說,她通透了,有著重新煥發的一種光采。
蕭知秋感到訝異,更感到欣喜,這樣的齊霽月讓她有種熱淚盈眶。
「霽月,我沒想到你會過來看我,」她上前去握過她的手,兩人平視著對方,都微微笑著:「我回來以後,其實想過去找你,只是,又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
齊霽月微笑著點著頭,「我知道,所以我要來見你,我要親自來祝福你。」
蕭知秋看著她,她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表達她心裡的那種複雜的情緒,對她,她有愧疚,有心疼,有感激,現在,更是欣賞。
「來,我們坐下再說。」拉著她的手,她和她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昭月端來了茶水,微笑道:「齊姑娘,請喝茶,我們家姑娘見了您,心裡真的十分高興。」
齊霽月抬頭望著她,也笑道:「我見了你們,也十分地高興。」
昭日昭月相視一笑,兩人都退了下去,讓她們兩人安安靜靜地敘些舊說說話。
蕭知秋看著齊霽月,齊霽月也看著蕭知秋,兩人看著看著,都不禁笑了,那种放松的感覺說不出來,但心有靈犀,似乎這幾個月的時間,天地都變了一通,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感覺都換然一新,人也像重生了一次一般。
齊霽月真誠地說道:「恭喜你,經過這麼多的苦難,終於和表哥,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蕭知秋亦真誠地望著她,回道:「謝謝你,能得到你的祝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齊霽月微笑著。
那天送走了表哥以後,她曾經昏昏沉沉地過了一段不知道是什麼感覺的日子,就像一具行屍走肉,失去了靈魂,整個身體都輕飄飄的,沒有思想沒有跟人說話,她一度以為她會就這麼下去,直到她因為心死而死。
然而有一天,唐子袊坐在了她的面前,她看了她一整天,然後跟她說了一個故事。
一個她自己的無人知道的故事。
和她一樣,唐子袊也從小就傾慕著柳易,當柳易騎著馬出京,騎著馬進京,他俊逸的身影在街道上走過,在酒樓里坐過,他進王宮,一個腳步一個腳步地踏上漢白玉石階,他走過宮殿里的迴廊,從來都沒有注意過,唐子袊,就曾經站在某個角落裡默默地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去庭王府參加宴會,等退席后,唐子袊會摒退了下人,然後坐在他曾坐的位置旁邊,就這麼一動不動,空想著感受著,坐在他身邊時,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
她很清醒。
她的感情,從來不曾與人透露過半句,哪怕連她的母親也沒有,她說,她知道自己不會是那個人,所以她從來都不奢望,她只是就這麼默默地愛著他。
詩經里有一首《淇奧》,是讚美君子的,她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在心裡誦讀。
在她心裡,這首詩,就是寫柳易的形象:英俊的外形,修竹的品格,出眾的才能。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這對君子的美好寫照,有誰能夠像他那樣貼切?
……
她那天就那樣躺在床上。
唐子袊坐在她不遠處神色如痴如醉地朗讀這首詩歌時,窗外夕陽的餘輝正好照在她身上。
她渾然不覺,就好似柳易就站在她面前,她的那種傾慕的神情,任世間任何一個有情人都能看得出來,她愛得真誠,痴狂。
她像看見了她自己,可又不像她,唐子袊的傾慕是帶著光圈的,她愛慕柳易,可她不強求。
她只是在遠處看著,關注著,就已經很滿足了。
而她,是痴心的,是卑微的,她得不到,所以難受,她生病了,可是沒有一個大夫能夠治好她的病,因為心,無藥石可醫,只有當她想通了,想好了,才會慢慢好起來。
而唐子袊,就是那令她想通的那道光,她的那道光圈,感染了她,她像是找到了一塊浮木,她拉著她,讓那道光也同時照到了她的身上,讓她知道她不孤單。
她每日過來,與她講柳易,把自己以前是怎麼默默關注他的都講給她聽,她把她的心事在她面前毫無保留,就好像她的心事,在她面前也是透明的一樣。
漸漸的,她聽著,她看著,子袊每日講都是同樣的一副傾慕的神色,她本該傷心的,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子袊的那個樣子,她不悲傷,她的眼神里有光,子袊每日走時都帶著笑容,她的心也好似受到了感染,她變得有精神了。
子袊帶著她出府,帶著她去寺廟,她們一起遊園、賞花、登山,作詩,她們愛慕著同一個男人,但她們成了好朋友,她們互相支撐,她終於跨過了那道坎,心情闊然開朗,再無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