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躍馬江湖道(1)
?九畹芳菲蘭佩好。空谷無人,自怨蛾眉巧。寶瑟冷冷千古調,朱絲弦斷知音少。冉冉年華吾自老。水滿汀洲,何處尋芳草?喚起湘纍歌未了,石龍舞罷松風曉。
-------辛棄疾.蝶戀花
一曲簫音,吹得人湧起無限心事。
簫聲高吭婉轉,如泣如訴,蕩氣迴腸,在這華山險徑上飄飄揚揚,感嘆著世無知音的滄涼。
一輪圓月,高高懸在天邊,淡漠清越。
如此簫聲,如此月色,可惜無人細賞。
「姓燕(在此註明,此處作姓為平聲)的小子!快快將玉玲瓏交出來!」明明簫聲極美,耐人尋味,可惜圍住那青衣少年的人似無雅趣,只一徑的叫囂呼喝!那燕姓少年雙手執簫,仍自吹奏,好似全沒將這一干華山弟子放在眼底。而那些個寒光閃閃的長劍偏偏又像是沒有準星似的紛紛與他擦身而過,倒像是想替他撣撣身上塵土一般。當他奏到「喚起湘纍歌未了」一句,少年將簫在唇邊一橫,淡淡一笑:「喂,可以不必再為本公子洗塵了……」他笑語嫣然,神情自若,玉簫再次輕攏,奏出最後一句「石龍舞罷松風曉」,手中簫突然一抹推出,竟是華山劍法中的一記「弄玉吹簫」,姿勢美麗俊雅,兼他人又生得風流,下一招「蕭史乘龍」一出更是驚攝四座,真當做神仙中人!有華山派弟子看得呆了,心想:「莫非他不是那人,而是我派哪一位師叔祖的傳人?這劍法竟比師傅教得還要來得精彩!」幾乎要撤劍拜倒於地了。那少年卻不以為意,唇角揚起,帶了個斜睨眾生的淺笑,以絕頂輕功周旋於人叢中如入無人之境。他簫聲清音未絕於耳,已夾雜兵器落地之聲。等到他青影微寧,看到的是遍地哀鴻,連華山派掌門岳超拂也一併倒在了地上,顏面無光。少年長袖一拂,伸手抽起支在地上的油紙傘,道:「我以華山劍法勝於你們,你們可還有不服?哼,卻來擾我雅性……」他抬頭看看天空,正月上中天,幾乎要誤了約會……心中更是著惱,早沒了方才戲弄眾人的雅性:「都是半路殺出這程咬金來!」當下收起玉簫,撐開紙傘,瞪了岳超拂一眼:「喂,岳老頭兒!別再妄想打玉玲瓏的主意!今天本公子有事在身且不與你計較!再有下次……」語聲一頓,俊目中冷意森然:「那時,休怪我劍下無情!」說話間,人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岳超拂倒在地上,恨聲道:「姓燕的!你別得意!我華山派絕不會就此善罷干休!臭小子!……你……唉喲……」他沖不開燕姓少年所點的穴道,反因真氣逆行而全身經脈劇痛,更是將那少年罵了個狗血淋頭,只是對方早已去得連影子都不見了,更不會聽到他的漫罵之聲。倒是他那下三濫的漫罵,實在有損他一派掌門的光輝形象。
少傾,一條白影出現在岳超拂的面前,低下身來:「岳掌門?!」岳超拂正罵得興起,有人喚他連忙住嘴,到底要顧著自己是一派宗師。不過當他看清來者,立刻又驚又喜,急叫道:「百里賢侄,你來得正好!」百里追霜長眉緊皺,試拍了岳超拂身上幾處重穴,都沒有作用,不由奇道:「是誰傷了您老和華山派這許多弟子?」岳超拂心道:「這小子的點穴手法居然連百里追霜也解不開……哎呀,華山派今次可把人丟到家了!」他知道百里追霜是名門之後,其母楚應香又是本派同宗,說起來自己與他也算是同門叔侄,當下放下掌門身段,道:「燕翎!」聲音雖小,百里追霜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頭一震!他不由跟著重複道:「燕翎?!那個三個月間連敗五大門派的燕翎?!」岳超拂苦笑:「正是他。」
華山腳下三里之外的子青湖畔。
一個黃衫少年負手而立,看上去是那麼的溫雅無害,分明是位鄰家大哥的模樣。但若是知道他來歷的人見著他,必會驚訝於以他如此身份竟會出現在這荒僻小鎮。只因他雖正年少,其成就卻已非普通高手所能望其項背。他此刻穿的也不過是件極普通的黃衫,但那華貴的氣質,已非世上任何錦衣玉帶的公子所及。他便是塞外雪域城老城主----雪揉天的外孫,昔日縱橫江湖,與百里逍雲並稱「雙驕」的蕭錦之子,才出道年余便被武林同道奉為「天驕」的蕭華。
蕭華抬頭望天,正月上中天。他心裡納悶那人眼看快要遲到,但臉上神情仍是那麼淡然自若,單是這一份沉著平定便也是同齡中人極為難得見的。其實他等的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是與他幾乎同時出道,又幾乎同時被江湖正名的「大魔頭」燕翎!兩人的約會其實緣由及其簡單,只因為一個人,一件物。人是「雲夢飛」,物是「雪菩提」。這兩件都和六大門派之一的武當有極大的牽連。若非此,蕭華也不會出頭。雲夢飛身為武當現任掌門赤松子座下三弟子,卻與「大魔頭」私交甚厚,而三天前燕翎更是在武當山門前挑戰,連挫武當派三位長老級人物,並趁亂奪去了武當療傷聖葯「雪菩提」的配方。蕭華作為江湖中正義一支最有力的新生代表,又恰恰也是雲夢飛的知交好友,又怎能眼見雲夢飛身敗名裂,且要為武當取回至寶,更是想要見一見那相望於江湖多時的燕翎。且不管他是正是邪,於是通過江湖上有名的穿線人「葯老兒」與燕翎相約在子青湖畔。但此時已將子時,燕翎卻不見蹤影。
蕭華若有所思的閑庭散步,他相信燕翎雖行事怪異,但絕非言而無信之人。此時據子時還有一刻鐘,靜下心來細細思量之前便一直在思揣的疑題:據云夢飛講,燕翎此人雖行事乖張出人意料,且生性跳脫頑皮,卻仍不失大家風範。他的武功雖然透著詭異卻並非邪門外道,一身學識更是淵博,堪稱驚才絕艷。至於挑戰各大門派的說法,卻是為一塊據傳是武功秘籍的「玉玲瓏」。這「玉玲瓏」實則是他亡父遺物,卻在近二十年來在江湖上傳為異談,說其中關係到幾件武林舊事和幾部罕見絕學,引得無數人來爭奪,其中也包括了六大門派,便有了所謂挑戰之說,是燕翎不堪其擾的報復行為。他從剛剛出道的一位少年俠客變了如今的「大魔頭」,倒多半是為這「玉玲瓏」和他亡父「玉面飛狐」燕捷的風流所累。人是不錯的。自然雲夢飛都這樣為他道不平了,蕭華心中更是對他好奇極了。
子時已到。
蕭華微微一笑:「果然守信。」那條踏月色而來的青影長身而立,俏皮的唇角向上一挑:「天驕嗎?」語聲清越跳脫,俊朗不俗,聲如其人!正是燕翎!
此時雲層散去,月正中天。皎潔清輝散在這二人的身上,兩人同是心中一動,均想到自己此生最大的敵手便是此人。但傾慕之情也油然而生,於是又相視而笑。
蕭華微微頷首。當他在月光輝映下第一眼見到燕翎時,心中便生起了惺惺相惜,求成知己的心愿。燕翎所著的也不過是一件簡簡單單的青衫,右手持著一把年代有些長了的舊油紙傘。當他合上傘的那一刻,整個人在月下突然光芒四散。蕭華不得不承認,他從未見過像燕翎這麼特別的人,竟明亮得有些刺目。渾身上下那種淡淡的光彩讓他幾乎移不開眼睛。這樣的一個人,又怎麼會是魔?
燕翎笑的始終眉眼彎彎。蕭華是雲夢飛的朋友,所以,可以一見。自他初出江湖,便因為這一張被老一輩一望即知是「玉面飛狐」燕捷的傳人的面孔而遭到不同程度的輕視和敵意。父親生前留下的風流情債使他唯有苦笑;玉玲瓏的傳說引來的追殺更尤為令他氣憤難平。這其中最令他頭痛的是忘情谷少主葉無影的糾纏,唯一能令他放開心胸的卻是武當派的雲夢飛。
雲夢飛雖然是武當一派中年青一輩中出類拔萃之弟子,卻無名門子弟的囂張氣焰。自從在一場以武會友的試練中相識,兩人便結為了知己。只是,沒想到僅僅是和自己交往甚厚,雲夢飛便給禁足於武當,美其名曰「思過」。與他燕翎交往就那麼可怕?他燕翎是洪水猛獸不成?為了一個「玉玲瓏」已經讓六大門派和別有用心之人對自己垂涎三尺,更有葉無影的不斷糾纏,自己起先連知都不知道有這麼個人,卻天天要與他閃來閃去?不如就和那些名門正派真正的正經玩玩好了,順便看看那些人臉紅脖粗,光輝形象盡失的醜態。於是就有了後來的挑釁,奪其珍寶,結果居然變成了大魔頭,果然是有趣極了。眼前的天驕蕭華,只怕也是來對付自己的。只是相望於江湖,久慕其名,又是雲夢飛的朋友……心念及此,燕翎唇角上挑,劃出個極美的弧度:「我把雪菩提的秘方還你。」瞧出蕭華一怔,又笑:「放心,我對研究藥材沒什麼興趣,替武當派收下好了。」右手一揚,一卷小小的絲絹飄到蕭華面前。蕭華伸手握住:「我代赤松子掌門和雲夢飛謝過了。」燕翎眉眼彎彎:「不瞧瞧真假么?」他語帶輕佻。蕭華一笑:「我信你。」「噢?」故意做出不解的表情。蕭華又是一笑:「因為你是燕翎。」「切,我還以為他會說是因為雲夢飛的關係呢。」燕翎心道:「天驕蕭華,果然人如其名。」心中對他的好感又加了幾分。
蕭華髮現燕翎雖然談笑自若,然眉宇間的煞氣還尚未退盡,當下開口問道:「燕兄赴約途中可是遇到了什麼阻礙?」燕翎長眉高挑,道:「趕了幾隻賴皮狗。」他自幼失怙,師父對他又極是散漫,從來不曾真正嚴加管束過,於是說起話來自然天性,喜惡善惡也是分明。此言一出,蕭華不由婉而,這樣的一個俊秀清朗,讓武林正道頭痛不已的人物,竟還有這樣單純可愛的一面。「你所指的可是六大門派中人?」「華山門下。」燕翎不以為意。華山自然不算六大門派,卻也不容小窺。但觀他的容色語氣,顯然也並不放在眼裡。蕭華暗嘆一聲,心道:「只怕又是為了玉玲瓏。華山門下該是吃到苦頭了。」
燕翎心細如髮,體察到他心思,輕淡淡一笑:「所謂名門正派也不過爾爾,根本就是烏合之眾。卻只會道聽途說,欺壓良善,這些人渣留來做什麼?」言下之意即是蕭華濫於同情,良莠不分了。這樣直來直去,沒半分做做,性情率真的叫蕭華只覺得江湖雲深外竟還有一片朗朗晴空,心中立時生起「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的感慨。若有生之年能與這燕翎結個生死契約,一世的知己多好。只是燕翎他的心意如何?
燕翎眨著一雙如星辰般閃亮的眼盯了蕭華片刻,忽而一笑。聰敏如他怎麼會瞧不出蕭華此刻的心思。是的,蕭華人如其名,明華端莊,大家風範。這樣的人中龍鳳實在不負「天驕」之名。這樣的人也堪堪做得自己的朋友。不過他能否越過世俗偏見?若他還是塵世俗人,白白浪費自己的傾慕之情。於是,吊起眼梢,斜斜的看人。他等待著,等待著蕭華的選擇。他燕翎絕不肖與俗人為伍,哪怕此人是雲夢飛推崇之人也不無不可!
兩個人就這麼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對無言。但漸漸的,兩張臉上都顯出了默契之色,心意已然相通。蕭華抱腕拱手:「燕兄,為長遠計,你還是莫戲弄江湖中人了。」真情流露讓燕翎心中甚是受用。只是,這般好意,燕翎卻不願消受。他長眉向上一挑:「蕭兄的好意在下心領了。也不知是蕭兄太過聖潔還是閣下太遲鈍!」語鋒一凜:「閣下可曾聽過江湖兒女江湖老,一入江湖歲月摧。」漫聲長笑中,足尖一點,青影已飄出十丈開外,傳來低笑:「且告訴雲夢飛,燕翎永遠當他是我知己。天驕,就此別過。我自清蓮不染泥……」
蕭華無可奈何的一笑,看看手中「雪菩提」的藥方,回想燕翎遠遠拋來的那句「我自清蓮不染泥」,總是心裡一酸:「果然是一入江湖歲月摧。」他自腰間抽出隨身寒玉簫,吹奏起來,卻正是燕翎在華山之上吹奏的那一曲《蝶戀花》。兩位少年英豪,此月此夜的心境竟如此相似:天下之大,知音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