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倉鼠廁鼠
李斯看著陳政揮灑而就的推薦信,笑道:「原以為呂大哥只是一個商賈之人,怕是要浪費了我這省吃儉用得來的竹簡。沒想到呂大哥的書法也是頗有幾分章法,真是教我刮目相看。」
陳政擺手一笑:「我這幾筆書法在你面前豈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魯班面前玩兒斧子嘛!」
「大哥所說的魯班莫不就是當年魯國的巧匠公輸般?!關公又是哪一位?」
「呵呵!李老弟如何只問書法,就不看看我在竹簡上寫得什麼呢?」
李斯一笑:「今日呂大哥來我家中,看來不是與我談論什麼倉鼠廁鼠的,卻是別有一番用意。只不知大哥因何要將我引薦到荀子先生門下呢?想那荀子先生乃儒學大家,如今亂世紛爭,正是法家大行其道之時,怕是我師從荀子,日後也是百無聊賴、學無所用啊!」
「李老弟所言差矣!荀子先生精通百家學說,如今韓非師從荀子,日後乃是法家集大成者。你去之後,不如向荀子先生求教帝王之學,待將來天下一統,必會大展宏圖。」
「帝王之學?天下一統?」李斯搖了搖頭:「如今周天子雖仍是天下共主,可已是名存實亡、徒有虛名。天下諸侯攻伐紛爭了數百年,一統之日遙遙無期耳!即使學得帝王之學,那帝王又在何處?」
「李老弟,帝王如蒼龍般若隱若現、變化莫測,其於人世間的生死榮辱皆是天地造化之功,豈是你我能夠參透?!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老弟雖寫得一手好字,可也要有錦繡文章才能與之相配,他日青雲直上、留名青史,豈不是天下讀書人都要羨煞的造化?!」
李斯的眼睛里閃出一道光來,一張清秀的臉龐在油燈的映照下透出一絲躁動的思緒。此刻,李斯的腦海里分別呈現出倉鼠和廁鼠的兩個生動畫面,前者堂而皇之、悠然自得,後者張皇失措、饑寒交迫,一個問題在拷問著李斯,世上哪有什麼絕對的公平?!所謂的公平也許就是生來富貴的人或許也有饑寒交迫的那一天,生來貧寒的人或許也有大富大貴的那一天,也就是說,公平並不是人人都活成一個樣子,而是每個人都有命運變化的機會,富的能變窮,貴的能變賤,反之亦然。或許,這種不完全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機會,才是人世間最大的公平。
「不知將那倉鼠置於廁中,廁鼠置於倉中,又當如何呢?」沉默良久的李斯悠悠地冒出一句。
「哈哈哈哈!」李牧聽后大笑起來:「我說這位李老弟,那還用說嗎?!這世上有多少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王侯將相終落得身陷囹圄、家破人亡?又有多少出身卑賤、忍辱負重的貧寒之人一朝間聲名鵲起、富貴逼人?你今日能將倉鼠和廁鼠的命運顛倒黑白,他日位高權重之時,天下人的富貴貧賤豈不都在老弟手上肆意撥弄?!」
陳政對著李牧一笑:「李斯老弟親手將那倉鼠和廁鼠換換位置又有何妨?!世上人又與那倉鼠廁鼠何異哉?!君不見那些陰險狡詐、不學無術之人尸位素餐、飽食終日,心存良善、才華出眾之人暗自惆悵、壯志難酬嗎?教他們換換地方也未嘗不是一樁善事。哈哈哈哈!」
李斯再次展開手中的竹簡,久久未發一言。
……
第二天,陳政在驛館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睜開雙眼,急忙招呼李牧打點行裝、繼續上路。
李牧卻打趣道:「呂大哥今日怎不去那糧倉小吏家中做客了呢?難道不怕他將大哥的舉薦信扔入爐膛之中化為灰燼嗎?哈哈哈哈!」
「呵呵!」陳政一臉輕鬆道:「他就是拿那封信烤了兔子,怕也是免不了一趟齊國之行。」
「大哥,人家小日子過得自在愜意,何必教他跟荀子先生學什麼帝王之學呢?他日人家功成名就那還好說,若是天不遂人願,那他豈不要怨恨大哥?!」
「唉!」陳政嘆了口氣:「我也是沒有辦法,誰讓咱這趟趕上了呢?這世上諸多事都是身在其中、身不由己。一個人的命運不過是滄海一粟、流光一閃罷了,為了天下人不再自相殘殺、白骨遍地,不知要犧牲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陳政心想,李斯心裡的那團火就算沒有人給他點燃,遲早也會自燃起來。
在一個充滿功利的社會,就連選擇學問的人都在用實用的、現實的眼光考量著學問,那這個世上還有什麼不是功利的呢?!當一個社會只是拿地位高低、金錢多寡作為衡量人與人差異的標尺時,那麼這個病態的社會就會把幾乎所有人都裹挾到病態當中而不自知。
功利病的蔓延是世上最可怕的傳染病,它消磨著一個人與生俱來的精神和意志,在這種病的傳播過程中,數不清的人的大腦與嗜血的殭屍併入了一個頻率,眼睛里本來該出現的真善美被假惡丑所取代,更可怕的是,假的變成了真的,惡的變成了善的,丑的變成了美的,一切在變得模糊后又呈現出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清晰。
當速成式的所謂成功學被那些趨之若鶩的人們奉若圭臬,當一個人的眼睛和耳朵里充斥著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所謂勵志故事,當一個自食其力、靠自己本事吃飯的人被別人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當貨真價實、誠信經營的人被逼著去賣假貨甚至坑騙別人以求生存,當一張張臉都朝上仰著、一個個腰都努力彎著,當無以計數的電波信號里傳輸的都是機關算盡、鬼魅伎倆、爾虞我詐、花言巧語,那麼,塵埃落定之後,在一座座聳立的高樓大廈和一輛輛華麗的豪車座駕中,只會是一個個迷失的靈魂和蒼白的人性。
……
在驛館門前,陳政一行即將啟程。
陳政從身上掏出兩個金餅子遞給了荊錘,教他送到李斯的家中,約定在上蔡城的南門外會合。雖然那兩個金餅子是給李斯提供的盤纏,也只能拿修補院牆作為借口。
也許李斯這會兒正在將哪只倒霉催的倉鼠和哪只撞大運的廁鼠倒騰地方呢?!
陳政和李牧各騎著一匹馬,領著後面的車隊,緩緩向南門而去。
李牧扭頭看著陳政:「呂大哥,昨晚與那糧倉小吏臨別之時,大哥曾有一言相贈,不知可還記得否?」
陳政笑了笑:「昨晚我說了那麼多,老弟怎得只記住了一句?哈哈哈哈!」
「記得大哥在出門時曾說:身體和靈魂,必須有一個在路上。不知此句出自何處?」
「Youcaneithertravelorread,buteitheryourbodyorsoulmustbeontheway。聽得懂不?!年輕人不能胸無大志、貪圖安逸,而當放眼天下、志在四方。一個人,若是才華支撐不了夢想,那就應當多讀書;若是環境支撐不了野心,那就應當多努力。讀書多了,做人的格局自然會放大;努力夠了,上天終會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其實,一個年輕人只要人品好、夠勤奮、多努力,運氣就會逐漸積攢起來,霉運也會慢慢散去,所謂越努力、越幸運,破萬卷書、行萬里路,修鍊好自己,其他的交給時間便是了。」
李牧點了點頭,剛要開口說話,忽聽前方傳來陣陣嘈雜聲。
走近一看,只見上蔡城南門邊的城牆上懸挂著兩個懸賞告示,告示旁站立著七八個手持長戟的楚國兵士,十幾個百姓正在告示前指指點點。
騎在馬上的陳政和李牧看得真切,那兩塊麻布上分明畫著兩個面目醜陋、獐頭鼠目的頭像,其中一個頭像下面寫著「武松」二字,另一個下面畫著幾個叉。
一個兵士對著圍觀百姓喊道:「爾等看仔細些,這兩個人可是無惡不作的要犯,景陽將軍可是說了,哪個敢私藏要犯定斬不赦,誰若是提供線索或是抓住此二人,可是重重有賞。」
城門口處,幾個兵士把守著城門正在挨個辨認著,就連過路行人背上的包袱和挎著的籃子也要搜個明白,幾頭牲口和幾串銅錢被當作嫌犯扣押了下來。
李牧揮手招呼車隊停下,對陳政低聲道:「大哥,看來前面那些人是沖著咱們來的。」
陳政輕笑道:「我還以為到宋朝了呢!沒想到景陽岡上的老虎追到這兒來了。你且拿出咱們的通關文碟,再給他們些吃酒的銅錢,只管通過便是。」
李牧翻身下馬走了過去,與城門內一個軍官打扮的人交涉了一番,那軍官將一串銅錢揣進懷裡,看了看陳政和後面的馬車,揮手招呼兩個兵士走了過來。
「把箱子通通打開!」那軍官吆喝道。
趙國特種兵們紋絲未動,等待著陳政的指示。
「呀呵?都是聾子還是咋地?爺再說一遍,把箱子通通打開!」
陳政下馬拱手道:「我等只是過路的客商,還望行個方便。」
軍官上下打量了一下陳政,不屑道:「看你這身寒酸樣兒,還敢說自己是什麼客商。」接著朝城門口方向指了指:「看見了沒?我們也是公務在身,奉命捉拿要犯,若是那兩個要犯從我們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我們爺們兒們就得要飯去了。」
陳政一看,得!還得讓金餅子顯靈。
那軍官從陳政手中接過一個金餅子后立刻變了模樣,笑容可掬道:「公子慢走,下次再來!」接著忽然一愣:「咦?我怎麼好像在哪見過公子呢?咋一時想不起來了呢?」
陳政笑了笑:「你若是西門大官人就肯定認得我。」
「誒?你咋知道我以前守西門呢?莫非咱們真的見過?」
陳政心想,你還叫個西門吹雪還是咋地?!
正在這時,荊錘騎馬趕了過來,看著陳政不解道:「咋主人還沒走呢?整啥呢這是?」
「遇見個熟人說會兒話不行嗎?!」
「主人你看!」鎚子突然往前方一指:「那個人長得咋有點兒像主人呢?」
陳政一雙憤怒的眼神看著鎚子。
「哎呀你看,一瞪眼睛更像!」鎚子又伸手指了指另一幅畫像:「咦?那有點兒像李哥呢?」
陳政確是急了:「瞎說啥呢?你眼瞎呀?!」接著朝鎚子擠了一下眼睛道:「我教你給郡守大人的東西送到了?」
「郡,郡,郡守?」
「這位西門大官人不是外人,但說無妨。」
「哦,是,送到了。」
「郡守大人可有什麼話?」
「他,他,他說…,說…」鎚子急了一頭汗,也沒說出所以然來。
「虧你還跟了我這麼長時間,連個話都說不利落。」
「我,我,我見了當官兒的就緊張。」
「前些日在春申君府里咋沒見你緊張呢?」
「我…,我…」
那軍官自從聽見「郡守」兩個字身子便矮了半截兒,當聽見春申君的名號后兩腿一軟,就差癱到地上了,還不放行更待何時?!
……
出了上蔡城,行走在鬱鬱蔥蔥的田野之間,看著周圍一派生機盎然的自然風光,陳政的心情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一旁的李牧提醒道:「大哥,如今楚國正在四處緝拿你我,若繼續深入楚國腹地,怕是要橫生諸多枝節。況且秦軍早已整裝待發,萬一在我等返程之前打到邯鄲城外,恐將誤了大事。依我之見,購糧之事你我已是儘力,不如就此經韓國繞道返回邯鄲,如何?」
「秦軍攻趙還有些時日,老弟不必多慮。我只是想著你我購得的糧食如此之少,即使全部運回去也是杯水車薪,心中不免焦慮啊!」
「三晉原本一家,我等再從韓魏那裡從長計議一番,或可事半功倍呢?!」
陳政擺了擺手:「韓魏?就韓王那個膽小鬼加小氣鬼,我看還是別指望了。至於魏國,待無忌老弟回到大梁,不妨試上一試。」
李牧肯定道:「平原君的夫人乃是信陵君的親姐姐,此事定能見個分曉。只是…」
「只是什麼?你是說那個晉鄙?他那日只顧盯著你的湛盧劍,哪裡顧得上我?!再說那日晚上我和侯嬴都蒙著面,他還能認出我來不成?!返程之時老弟只管經韓國回去,我一人前往大梁便是,只要有信陵君在,定然不會有何閃失。」
「大哥果然有膽氣!」
陳政擺了下手:「這還不是逼出來的?!所謂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能購得一點糧食,日後邯鄲城便會少餓死些百姓,勉為其難也好,儘力而為也罷,總比他日看著邯鄲城內餓殍遍地時心生悔恨要好些。」
又向前走了十幾里路,一行人都是有點口渴難耐,忽聽前方隱隱傳來流水聲,走近看時,卻是一條蜿蜒的小河自西向東緩緩流過。
趙國特種兵們停下馬車,紛紛拿出羊皮水袋跑了過去,踏著星羅棋布的鵝卵石,走到河邊雙手捧起河水,暢快地喝了起來。
陳政從馬上下來,舉目眺望著河岸的景緻,猛然看見不遠處河邊竟坐著一位身披蓑衣的垂釣老翁,身邊還放著一個竹簍。
李牧將荊錘叫到近前低語了一番,只見鎚子一溜煙兒跑到老翁身後,開口喚道:「誒,老頭兒,此去向南是什麼地方?距離城池還有多遠?」
那老翁渾然不覺一般,沒有任何回應。
陳政走了過去,向鎚子擺了擺手,站在老翁一側拱手道:「老伯一向可好?!」
停了片刻,老翁扭臉朝陳政詭秘一笑:「來啦老弟?!」
陳政驚得退了半步,啥意思這是?待會兒還想在這河邊給我烤兩串兒腰子還是咋地?!
「哈哈哈哈!」老翁手捻鬍鬚大笑起來:「呂公子,老夫在此等你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