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鄒子吹律
走出學宮大門看時,楚王的豪華座駕在前,另有一輛馬車在後,已經等在那裡。
熊完拉著陳政和魏無忌的手向前面的馬車走去,鄒衍和徐福上了後面的馬車。
一個侍者趴在楚王的馬車前,熊完和魏無忌踩著那人後背登上了馬車。陳政對此卻極不適應,再三推辭下,轉身向鄒衍所坐的馬車走去,熊完和魏無忌也只得作罷。
景陽騎在馬上,招呼楚國大兵們將兩輛馬車四面包圍著,朝著王宮的方向緩緩而行。
坐在後面馬車裡的陳政不知怎的,心中總有一種惴惴不安之感,感覺要有什麼事情發生,卻又想不出是什麼事情。
坐在陳政對面的鄒衍開始只是含笑不語,眼見著陳政心神不寧的樣子,忍不住一笑:「呂公子可是有何心事?」
陳政按壓住起伏的心緒,拱手道:「方才在學宮之時,先生說只要今日過得先生這一關,糧食便要多少有多少,如今看來已成了鏡中花、水中月。我問先生此番楚國之行的吉凶禍福,先生也是顧左右而言他。唉!這也怨不得先生,誰教他堂堂的楚王卻要受制於人呢!」
鄒衍身旁的徐福接話道:「聽說呂公子此番深入楚國,乃是為了邯鄲的百姓而來,公子既有如此仁厚之心,又何必問什麼吉凶禍福呢?上天有好生之德。公子能代天行事,即使身處險境,自會逢凶化吉、有驚無險。至於糧食嘛,依我看來,即使楚王不給公子,上天也絕不會讓公子空手而歸。只不過…」
徐福遲疑著看了鄒衍一眼。
「不過什麼?」陳政追問道。
鄒衍一擺手,笑道:「哪有什麼不過?!人生來世間只有一次,死也只有一次,中間這一段嘛,自然是跌宕起伏才有意思,若是飽食終日、無所適從,那豈不是白活了一世。只可惜,有些人生來世間便做了惡人小人,天生的一副醜惡嘴臉、蛇蠍心腸,即便是扁鵲在世,也是無藥可救,此等人才是世間最可憐之人吶!」
陳政幽然道:「先生說得不錯。此等人看似囂張跋扈、猖狂一時,最終不過是幫助世間君子登向高處的墊腳石罷了。誒?不對呀!先生怎麼繞著繞著,又將我引向一邊去了?!」
「哈哈哈哈!今日看來,公子距天地境界只差一步之遙了。」
「何謂天地境界?」
「天地者,乾坤也。《周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君子若能上承天意、下應民心,布大道於天下、救蒼生於水火,則福報不絕也。與天地同心者,則天地自佑之助之,豈不妙哉?!」
與天地同心?陳政仍是迷茫不解。
「哈哈哈哈!」鄒衍手捻鬍鬚緩緩誦道:「共天地之翻轉兮,嘆宇宙之遼闊。觀日月之明明兮,寄浮生而感泣。望大河之滔滔兮,擊濁浪而澤岸。撥雲濤之急急兮,布雨雪而雷鳴。斯鳥獸之生生兮,於萬世有鹿鳴。育青苗之破土兮,欲超拔乃近天。聞百花之芬芳兮,知繁華競湮滅。嘆眾生之茫茫兮,逐喜樂而竟悲。視人心之善惡兮,合兩儀而太極。有白駒之過隙兮,灑銀河如流沙。願大道之恆遠兮,猶暗夜燃孤燈。閱無字之天書兮,持心燭而長生。何謂天地境界,公子自當慢慢體會。」
陳政聽后感嘆道:「人生於天地之間,不過是滄海一粟、匆匆過客,即使是高壽之人,也只是百年光景。既然沒有前生亦沒有來世,還是要好好珍惜這世間的短暫時光啊!」
「呵呵!公子既然問到吉凶禍福,憑公子在函谷關的一番機緣,難道還不知吉凶反轉、禍福相倚的道理嗎?」
陳政點了點頭:「先生如此一問,在下反倒慚愧了。仔細想來,世上哪有人會始終在吉和福之中呢,吉上加吉或已凶兆盡顯,福上加福或已禍事在望。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能高興過了頭,遇到的好事多了未必是好事,遇到壞事卻未必是壞事,沒準兒壞事後面就有好事發生,時過境遷之後,還要慶幸自己當初遇到的壞事。」
鄒衍讚許道:「公子能有如此見識,老夫也就釋然了。哈哈哈哈!」
「釋然了?先生此話怎講?」
「公子難道沒有察覺,你我所乘的馬車早已放慢了速度嗎?」
陳政探出車廂外一看,前面哪還有楚王馬車的身影,只見一隊士兵包圍著馬車,正行走在一處不見人跡的街道上。
「楚王的馬車何在?這是要去哪裡?」
車夫和車外的楚國大兵聾子一般未做任何回應。
「停下!聽到了沒有?我教你停下!」陳政對那車夫嚷道。
鄒衍在車廂里飄出一句:「公子何必為難這位車夫呢?!他們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待會兒到了地方,自然會見分曉。」
陳政回到車廂內,看著神色自若的鄒衍,急切道:「難道有人敢違抗楚王的王令,謀害我等不成?」
「哈哈哈哈!公子方才還說堂堂的楚王卻要受制於人,如今這句話還在老夫的耳畔回蕩,難道公子竟忘了嗎?哈哈哈哈!」
「你是說子蘭?他不是…」
「……」
鄒衍坐在那裡,只是笑而不語。
徐福撲哧一笑:「遇到壞事未必是壞事,沒準兒壞事後面就有好事發生。這句話也是呂公子說的。既然我等成了人家的籠中之鳥,煩躁不安豈不被人笑話,何不靜觀其變呢?!」
陳政遲疑著坐了下來,仍不時朝車外張望,臉上露出緊張的神情。
「哈哈哈哈!呂公子,看來這處變不驚的功夫,公子還需多加磨練啊!自古成大事者,必以修心治心為第一要務,遇事從容淡定、波瀾不驚,方可境隨心轉,最終化危為安、化險為夷。遇事心浮氣躁、毫無定力之人,也只是心隨境轉,終落得彷徨無著、被人愚弄的結局。」
心隨境轉?境隨心轉?
陳政仔細品味著其中的玄妙。
……
過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
陳政、鄒衍和徐福三人下了馬車,被楚國大兵們包圍著,走進了一處院落。
外面看起來平淡無奇的院落裡面卻是熱鬧非常,只見兩排高大威猛的楚國大兵面對面站著,手中的長戟在半空中交叉著形成一條通道。陳政等人從長戟下穿行而過,面前豁然呈現出一口大鍋,鍋下是熊熊燃燒的火焰,裡面是沸沸騰騰的開水。
一種不祥之感襲上陳政的心頭。
陳政身後的大門「砰」的一聲關閉了,五六個楚國大兵抬起百十斤重的門栓,將院落的大門鎖了個踏踏實實。
再看四面的院牆,足有六人多高,就算是燕子李三來了,恐怕也得把臉拍在外牆上。
「哈哈哈哈!」隨著一陣放浪的笑聲,子蘭閃身出現在眾人面前。
子蘭伸手一指徐福,一臉得意道:「老夫本打算將這小廝扔進鍋里煮成肉湯,順便將這位號稱五月降霜、感天動地的妖人收拾一番。」接著一指陳政:「沒想到你小子卻自投羅網,自己送上門來了。哈哈!也省得老夫的功夫,今日便教爾等三人見識見識老夫的手段。」
陳政擋在鄒衍和徐福身前,凜然道:「你雖是什麼楚國的王叔,卻不要忘了,你也是楚國的臣子。我等乃是楚王和春申君的座上賓,你若敢肆意妄為,就不怕楚王懲治於你嗎?!」
「哈哈哈哈!老夫若是怕了熊完和黃歇,爾等又何至於此呢?!實話告訴爾等,老夫既能將熊完扶上王位,自然也能將他從王位上拉下來,不要忘了,老夫雖已不是楚國的令尹,這楚國的滿朝上下、文武群臣,哪一個敢在老夫面前說半個『不』字?!他黃歇就憑著當年在咸陽陪著熊完做了十年人質,還真把自己當成楚國的令尹大人了,得了淮北十二縣的封地還不知足,又從趙國那裡得了靈邱之地,老夫卻連口湯都喝不著。」子蘭顫抖著手指向陳政和鄒衍道:「你們,你們一個為了討好趙國,來我楚國偷運糧食,一個欺世盜名、居心叵測的江湖術士,來我楚國蠱惑人心,老夫若不除掉爾等,我楚國歷代先王打下的江山豈不要斷送在爾等手中?!」
陳政笑了笑:「老匹夫,我怎麼聽你在這兒嘮嘮叨叨的,越聽反而越糊塗了呢?人家春申君搶了你的肉吃,哦對了,連湯也沒給你留一口,你至於拿我們幾個撒氣嗎?再說了,如今你已是這一把老骨頭了,不定哪天就該去那邊兒跟楚懷王說清楚當年為啥勸他老人家去秦國赴約的事兒了,也好讓你老爹再掐死你一回,什麼封地不封地的,還爭個什麼勁兒呢?有句話說得好,良田萬頃,日食一升;廣廈千間,夜眠七尺。世間的財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就算你給兒孫們留下座金山銀山,日後他們不但過不上好日子,落得個家破人亡、身首異處也在情理之中。」
「好小子!既然把話說到這兒了,老夫也沒必要替他們瞞著了。」子蘭奸笑道:「姓呂的,為了要你小子的命,不但遠在咸陽的樓緩大人和士倉先生給老夫送來密信,就連東周君對你小子都是念念不忘,要老夫將你的人頭送到他的鞏邑去。哈哈!看來老夫要將你大卸八塊,然後派人送給他們三人,也好落得個人情兒了。哈哈哈哈!」
「呵呵!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若將我的人頭送給那個什麼東周君,樓緩和士倉那兩個老不死的又如何拿我的頭蓋骨喝酒呢?」
「你小子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子蘭招呼道:「還不將老夫給這位呂公子準備的厚禮抬進來?!待會兒這小子跪地求饒、哭天喊地之時,老夫倒是要飲酒觀賞一番。哈哈哈哈!」
頃刻間,幾個楚國大兵走到院落的一側,竟從地面上掀開了一處五米見方的地籠,另有幾個大兵將幾個麻袋抬到地籠旁,解開麻袋上的繩子后,數不清的黑褐色毒蛇被倒進了地籠之中。
子蘭得意道:「若不是士倉先生在信中教老夫如此,老夫竟不知世上還有這般折磨人的手段。裡面那些可是我楚國的特產,待老夫先煮了那個娃娃,再將你二人關在籠中,哈哈,老夫倒要看看,爾等是感天動地還是哭天喊地?」接著伸手一指徐福,厲聲道:「來人,將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扔進鍋里煮了!」
「我看你們誰敢動?!」陳政伸手指向四周,高聲道:「爾等真要謀反不成?!」
周圍的楚國大兵們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子蘭輕笑道:「還真教你小子說對了。不等你小子從籠子里出來,老夫便已是楚王了。等到秦軍圍攻邯鄲之時,老夫要親率大軍攻進邯鄲城,殺他個雞犬不留。哦對了,你小子不是號稱得了一部老子的道德五千言嗎?今日老夫便教你親眼看看,何為上善若水?哈哈哈哈!」
幾個楚國大兵將徐福架了起來。
鄒衍哀嘆道:「火有其德,亦有其焚,水有其善,亦有其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世間事,人禍更甚於天災啊!」
子蘭揮手喝道:「扔進去!」
突然,彷彿從天邊傳來一陣清脆悅耳的笛聲,那聲音悠揚婉轉、飄蕩而至,在場之人都情不自禁地望向天空,似乎在空曠的天際間尋找著什麼。
徐福被幾個大兵舉起在半空,一時間停在了那裡。
隨著笛聲的起伏變化,楚國大兵們在似夢似幻間回到了闊別已久的童年時光,臉上都浮現出一種略帶稚氣的微笑。猛然間,笛聲變得悲愴起來,大兵們腦海中的童年影像一瞬間被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景取代,此時再看他們,一個個都已是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徐福也被幾個大兵緩緩放到了地上。
子蘭被嚇得張皇無措起來,抖動著手臂指著楚國大兵們,嘴唇顫抖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陳政被眼前的場面震撼了,茫然四顧之際,卻見鄒衍手拿一支長約寸許的短笛,宛若仙人一般吹奏著奇妙的旋律。
一曲終了,大兵們的哭聲也隨即停止。
子蘭指著鄒衍叫罵一聲:「果然是妖人,還不與我拿下?!」
大兵們好似剛剛從夢中醒來一般,拿起扔在地上的長戟,向鄒衍撲了過去。
鄒衍再次把短笛放到嘴邊,然而這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先生小心!」陳政高聲喊道。
「啊!」
「啊!」
……
向鄒衍圍攏過來的大兵由外而內傳來陣陣慘叫聲,一臉驚恐地紛紛倒在了地上。
待楚國大兵們全部倒下,陳政這才看清楚,原本在地籠中的毒蛇不知何時爬了出來,此時已纏繞在大兵們的身上,長長的蛇信在伸縮間發出令人膽寒的「嘶嘶」聲,直教人靈魂出竅、魂不附體。
幾條毒蛇張開獠牙向子蘭腳前爬去,這位王叔白眼兒一翻癱倒在地,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