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迷霧重重
熊完和魏無忌坐著馬車來到楚王宮外,黃歇早已恭恭敬敬等在那裡。
這位年輕的楚王踩著侍者的背脊,由黃歇攙扶著下了馬車,扭頭一看,咦?後面的馬車哪去了?
熊完揮手將景陽招呼到近前,詢問之下,才知陳政等人在半途中被王叔的人接走了。
「豈有此理!縱是王叔派人接走呂公子和鄒子先生,也要知會本王才是,如何瞞著本王?」
景陽低頭跪在那裡,眼睛珠子轉了幾圈兒,卻是默不作聲。
魏無忌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急忙向黃歇詢問道:「春申君,方才可是送王叔回府了?」
黃歇一臉無辜地回憶道:「老夫奉楚王之命將王叔送回了府中,好言寬慰一番后,王叔也是懊悔不已。為了向楚王賠罪,王叔從府中取出十數壇珍藏多年的好酒,教老夫先行回宮預備酒席,還派人請景陽將軍護送楚王。怎得又將呂老弟和鄒子先生半途接走了呢?」
魏無忌湊到熊完耳邊低語了一番,熊完的臉上頓時陰雲密布起來,隨即對景陽喝令道:「速速趕赴王叔府中,定要將呂公子和鄒子先生,哦對了,還有那個徐福接入王宮。若是呂公子和鄒子先生少了一根汗毛,你便提頭來見!」
此時的黃歇也感到了一絲恐慌,想起子蘭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老臉,心裡不由得打了幾個寒戰。
熊完看著翻身上馬的景陽,一絲疑雲從心頭飄過,心想,這廝平日與王叔子蘭相交甚厚,有事兒沒事兒就湊到一起把酒言歡,今日這件事透著古怪,怕是沒有預想的那麼簡單。
黃歇看出了熊完的心事,主動請纓之下,坐上馬車與景陽一路揚塵而去。
來到子蘭的府門前,幾個守門員一邊點頭哈腰,一邊說王叔進宮赴宴去了。
黃歇氣得直跺腳,連聲罵道:「王叔有沒有進宮赴宴老夫能不知道嗎?!方才老夫離開之後,有沒有人坐著馬車來過?說!」
幾個守門員由點頭變成了搖頭。
「都給老子閃一邊兒去!」黃歇揚起袖子將幾個守門員推到一邊,招呼景陽闖了進去。
忙活了一個多時辰,黃歇是一邊找一邊喊,就差把子蘭府中的老鼠洞都扒開看個究竟了,也沒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子蘭的一家老小聚在院子當中,一個個是既無辜又好笑。
景陽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不巧被黃歇用眼角的餘光掃了個正著,看來,子蘭和景陽是串通一氣在搞事情。
黃歇的大腦經過一陣飛速的旋轉,首先確保楚王和自己的安全,看來比尋找呂老弟和鄒子先生更加重要,也更加迫切。
「景老將軍,人是在你手上不見的,若呂公子和鄒子先生有何不測,老將軍怕是脫不了干係。依老夫之見,將軍不如帶人在城中仔細查找,老夫先行回宮,也好讓楚王拿個主意。」黃歇站在子蘭府外,一臉誠懇看著景陽。
景陽也不是吃素的,心想,老傢伙還想將老夫支到王宮外面,萬一這位春申君在楚王耳朵邊兒給自己灌一桶眼藥水兒,自己還怎麼在熊完和子蘭之間左右逢源、來回搖擺呢?!楚王和王叔兩大集團斗得越熱鬧,自己的地位就越穩固,即使是一方戰勝了另一方,自己也要迅速和勝利的一方來一個親密的擁抱,然後在奄奄一息的失敗者身上再補上幾刀。
在權力鬥爭的過程中,甭管你是輿論戰還是口水戰,也甭管你是陳橋兵變還是玄武門之變,變來變去也不離其宗的是,贏家總是藏得最深的人,也是出手最穩最狠最準的人。那些耀武揚威、咋咋唬唬的人最終都死在裝傻充愣、沉默不語的人手裡,那些拿著國產突突突一通掃射的人最終都死在某個隱藏在角落的瞄準鏡中。
那些一碰就跳、一觸就叫,誇他幾句就眉飛色舞,說他兩句就掀桌子拚命的人,其實都是無足掛齒、無關輕重的人。這個世上最可怕的人是,任何時候都能夠泰然自若、不動聲色,你永遠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你在這種人身上看到的東西不是憑你的眼力看到的,而是人家想讓你看到什麼你才能看到什麼,想讓你看到多少你才能看到多少,不想讓你看到的你永遠也看不到,或者說,等你看到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
這個世上聰明人比比皆是,然而死得最快、死得最慘的都是這些乖巧機靈、能言善變的聰明人。其實,自認為聰明的人都可以歸入傻子的行列,讓人家看出聰明的人都可以歸入笨蛋的隊伍。幾千年的過去告訴未來,那些絕頂聰明的人到最後,都被抄了家、砍了頭、滅了族。答案,就在那些笑到最後和哭到最後的人那裡。
一個聰明人的酒杯里,不如放一點傻,兌一點呆,需知,時時處處都實實在在的人反而佔盡道義、讓人無懈可擊,對人對事都能吃一點虧的人反而佔盡先機、讓人不忍抗拒,如此,即使成不了萬中無一的絕世高手,也總不至於聰明反被聰明誤,被從天而降的掌法擊得粉身碎骨。
景陽不但是能打仗、能喝酒的豪放之人,對政治遊戲不甚精通也是略曉一二,在王叔子蘭即將跟楚王攤牌的關鍵時刻,自己越靠近中心地帶便越安全,越脫離中心地帶便越危險。
「春申君說笑了,如今老夫身邊沒有一兵一卒,如何帶人尋找呢?再說,沒有王令,老夫又怎敢帶人在城中大動干戈呢?」
黃歇一愣,怎麼平日在楚王和自己面前點頭哈腰、俯首帖耳的景陽,此時說起話來卻是柔中帶剛、綿里藏針呢?可面對景陽的反問,一時又想不出應對的說辭,一種莫名的恐慌感驅使著黃歇跳上馬車,任由景陽一路尾隨。
回到楚王宮外,黃歇一路小跑便向宮內奔去,守衛宮門的楚國大兵還從未見過春申君如此慌張,一個個都是呆若木雞、面面相覷。
穿過寬闊的廣場,邁上大殿的台階,滿臉是汗的黃歇竟然腳下一滑摔了一跤,筆直的身體貼著台階,瞬間速降了七八米后,摩擦力才戰勝了強大的地心引力。只有一隻鞋子還在享受著速滑的快感,跟套在黃歇腳上的另一隻鞋子來了個飛吻后,繼續在台階上蹦著跳著,最終穩穩地落在了大殿台階的起始處。
這位春申君一個俯卧撐站了起來,忍著身上各處關節傳來的劇痛,故作鎮定地整理了一下頭上的發冠,輕輕咳嗽一聲,扭臉看了看台階兩邊站立的王宮衛士。
手持長戟站在兩旁的衛士們都憋著一張大紅臉,有的眼皮兒耷拉著打瞌睡,有的抬頭看著天上在想事情,好像對剛才發生在眼前的一幕熟視無睹一般。
隨後而至的景陽來到大殿台階前,俯身撿起地上掉落的那隻憧憬自由的鞋子,一股酸酸臭臭、甚是調皮的味道穿過景陽靈敏的嗅覺神經,道道閃電在景陽的腦細胞中頻頻閃過,一股黑色的蘑菇雲在景陽的頭頂上升騰起來,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軍在核彈的接連震蕩中晃了幾晃,直到用手指強行關閉了兩個進氣孔后,原本天旋地轉的世界才漸漸恢復了平靜。
景陽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拎著那隻外號叫做胖子的小男孩,走近落彈點后,動作揮灑地甩出了一個拋物線。
黃歇轉身一看,哎呀?果然厲害!能在老夫的鞋子面前屹立不倒的,景陽可以算一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從台階上方隱隱傳來楚王熊完的大笑聲,黃歇急忙穿上鞋子,一瘸一拐地拾階而上,邁步進入了門庭寬闊的王宮大殿。
哪知剛一進去,黃歇瞬間凝固在了當場。
剛剛把佩劍交給殿外衛士的景陽對黃歇的異常反應甚是不解,舉目張望過後,也是變成了一尊蠟像。
大殿內,楚王熊完居中而坐,下首處一邊坐著子蘭和魏無忌,另一邊坐著陳政和鄒衍。只見子蘭如坐針氈般坐在那裡,不時用袖子擦拭著面頰上滾落的汗珠,而熊完、魏無忌、陳政和鄒衍卻是談笑風生,意猶未盡的笑容仍然掛在臉上。
熊完揮手招呼著大殿內的兩尊蠟像,輕鬆自如道:「春申君和景陽將軍來得正好,還不快快落座,本王有好事通報二位。」
黃歇和景陽向楚王熊完行過禮后,分別坐到了兩旁。
陳政扭臉看著黃歇笑道:「春申君神色為何如此慌張,走起路來也不靈便了呢?」
「……」
景陽突然道:「鄒子先生的那位弟子如何不在呢?」
陳政一笑:「景老將軍真是個操心人。這楚國的都城如此繁華熱鬧,人家哪有心情坐在這裡與我等虛度光陰呢?!」
景陽滿以為徐福已經被子蘭槍斃完扔到哪個亂墳崗子了,就是對面坐著的呂不韋和鄒衍也是劫數難逃,可眼前的一幕卻顯得那麼不真實呢?!扭頭再看子蘭,除了一個勁兒地擦汗,當初那趾高氣揚的派頭哪去了呢?!
熊完舉起面前桌案上的酒樽,一臉欣喜道:「我等在此開懷暢飲,如何是虛度光陰呢?!來來來,這樽酒要敬王叔,若不是王叔網開一面,哦不對,是既往不咎,也不對,呃…,哦對了,是深明大義,呂大哥此番楚國之行又豈能滿載而歸呢?!來,本王敬王叔!」
子蘭雙手微微顫抖著握起酒樽,痛苦地看了對面的陳政和鄒衍一眼,緩緩將酒倒入口中,臉上浮現出欲哭無淚的神情。
黃歇也是奇怪,本來在楚王和自己面前處處掣肘的子蘭,轉眼間學乖了呢?
熊完看了看兩眼發直的黃歇和景陽,笑道:「方才王叔在本王回宮的路上派人請走了呂公子和鄒子先生,如今看來本王確是多慮了。來來來,第二樽酒敬春申君和景陽老將軍,二位一個是備下了如此豐盛的酒宴,一個是護駕有功,都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啊!哦對了,這酒樽里的美酒可是王叔的私藏,王叔何不陪我等再飲一樽?!哈哈哈哈!」
魏無忌插話道:「既然是王叔私藏的美酒,我等今日有此口福,也要感謝王叔才是。何況王叔深明大義,答應在呂大哥離楚之時,糧食是要多少便給多少。楚王能有王叔這般胸懷的人輔佐,楚國之霸業指日可期矣!」
「好好好!」熊完興奮道:「來,我等共同舉樽,再敬王叔。」
此時再看子蘭,卻是頹喪的坐在那裡,看著桌案上的酒樽發愣。
「王叔…,王叔…」
在熊完的接連呼喊聲中,子蘭才轉過神來,緩緩拿起酒樽比劃了一下,又將酒樽放了回去。
景陽看著子蘭的異常表現,頓時警覺起來,起身來到子蘭面前拱手道:「王叔可是哪裡不適?」
「……」子蘭有氣無力地揮動了一下手臂,卻是無語。
「王叔果真答應了糧食之事?」
子蘭幽怨地看了一眼景陽,又拿眼掃了一下陳政和鄒衍,默默把頭低向了一邊。
景陽轉身向熊完拱手道:「大王,糧食之事事關重大,若是因此惹惱秦王,怕是秦軍的兵鋒將轉向楚國,那時可就悔之晚矣了。」
陳政輕笑道:「景老將軍,你我用那耳杯斗酒之時,你可不是這麼說的吧?!怎麼轉眼間就要反悔呢?老將軍把我都給喝到陰曹地府去了,差點兒沒能活著回來,怎麼,那酒都白喝了不成?!」
景陽把臉一曬:「國家大事豈能兒戲!你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竟喝得老夫天旋地轉、人事不省,那酒豈能算數?!」
「好!也罷。」陳政起身走到景陽近前,擺手招呼道:「將軍若想知道我那喝酒的手段,不妨貼耳過來,我便將那千杯不醉的獨門秘籍傳授給將軍。」
景陽這位素稱楚國酒量第一的酒罈老將,終究還是抵擋不住眼前的誘惑,只見陳政在景陽耳邊輕聲細語了一番后,那景陽眉頭一皺,臉色沉鬱起來,隨即向陳政拱手道:「承讓了!」接著便坐回了原位,把頭一低,繼續做起了蠟像。
在場的其他人除了鄒衍在含笑不語之外,都是一頭的霧水,怎麼感覺怪怪的呢?
陳政坐回了鄒衍身旁,扭臉一笑道:「聽說鄒子先生擅長吹律,今日在這王宮大殿之內,先生何不吹奏一曲,一助酒興呢?」
哪知鄒衍還未作答,沉默多時的子蘭急忙抬起雙手喊道:「別!」
眾人的目光聚集到了子蘭身上。
陳政一笑:「王叔這是何意?」
「這…,這…」
陳政又對鄒衍笑道:「鄒子先生當年曾經將那貧寒之地吹得大地回暖、萬象復甦,所用之器必是非同一般,可否教我等一睹為快呢?」
「別!」子蘭又喊了一聲。
在場眾人的目光從子蘭轉移到鄒衍,此時又轉移到子蘭,這究竟是弄啥勒?
熊完不解道:「王叔所言究竟何意?」
子蘭面頰上滾落著汗珠,在他的腳踝處,一條蛇尾露出了寸許,一閃間,又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