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6)
這件事沒有影響我的幸福和我們的結合。我們有我們的神話,我們的口頭禪,我們慣常的玩笑。差不多有一年光景,我每說十句話至少要加一句:「但沒關係」,語氣間帶著忍耐而諷刺的味道。譬如,「那是一條大白狗,不完全白,帶灰色的,但沒關係。」我們習慣於用史詩般的風格講述不斷發生的日常生活瑣事。我們常常用第三人稱的複數講我們自己。例如我們等公共汽車,看見一輛車開過未停,我們中的一個嚷道:「他們氣得直跺腳,咒天罵地。」於是我們齊聲哈哈大笑起來。當著人的面,我們自有默契,一個眼色即心領神會。一家商店或一間茶室的女招待顯得滑稽。母親走出時對我說:「我沒敢看你,否則我會當著她的面撲哧笑出聲來。」我對自己的能耐感到驕傲,要知道沒有多少孩子能使一個眼色就讓他們的母親撲哧笑出聲來的啊。由於我們倆都羞怯,害怕受驚也是共同的。
一天在塞納河畔,我發現有十二本布法洛·皮爾歷險記我沒有買過。正當母親準備付款的時候,走過來一個男人,白白胖胖的,漆黑的眼珠,小鬍子抹得油亮,頭戴划船草帽,一副時下英俊少年的派頭,他眼睛死盯著我母親,可是沖著我連連說道:「看把你寵的,小子,太寵你啦!」開始我大為生氣,他怎麼劈頭就用「你」稱呼我,但當我看到他古怪的目光,我和安娜—瑪麗都不由得如受驚的小姑娘似的朝後蹦了一步。見此情景,這位先生不自在地走開了。我見過千萬張臉都遺忘了,但這張豬油般的臉,至今記憶猶新。當時我對肉慾一無所知,想像不出這個人想要我們什麼,但是他的**如此露骨,連我也看出來了。從某種角度來講,我看透了他的心思。這種**,我是通過安娜—瑪麗觀察出來的。通過她,我嗅出男性,害怕男性,討厭男性。
這件意外的小事加深了我們的聯繫,我拉著母親的手,趾高氣揚地邁著小步快速走著。確信自己在保護著她。這是那些年代留下的回憶嗎?是的,時至今日,每當看到某個一本正經的孩子對受保護的母親說話,樣子鄭重其事、溫情脈脈,我便感到由衷的高興。我喜歡這種甜蜜而孤僻的友情,世間俗人之間沒有這種情誼,因為這不合他們的常情。我久久凝視這樣一對對無邪的伴侶,等我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男子時,趕緊轉過頭去。
第二件大事發生在一九一五年十月,我十歲三個月。家人不想再把我過久地關在家裡了。夏爾·施韋澤閉口不提他的怨恨,替我在亨利四世中學注了冊,讓我走讀。
第一次作文,我得了倒數第一名。我是小封建主,一向把教和學看做是個人之間的聯繫。瑪麗—路易絲小姐出於篤愛向我傳授知識,我出於好心和愛她接受知識。所以,從講台上向眾人權威性地授課使我張皇失措,我對這種冷冰冰的民主法則感到莫名其妙。我時時刻刻受著比較,總有人比我回答得好,回答得快,我那些假想的優越感化為烏有了。由於太受寵愛,我不肯否定自己;雖然由衷地佩服同學們,但不羨慕他們,心想等到我五十歲的時候,也會露一手的。
總之,我暈頭轉向了,但並不苦惱。突如其來的慌亂使我十分賣力,但交的作業卻一塌糊塗。外祖父為此大皺眉頭,母親趕緊求見我的班主任奧利維埃先生。他在自己的獨身套間里接見我們,母親運用了她悅耳的嗓音。我靠著她坐的椅子,一邊聽她說話,一邊瞧著穿過窗玻璃上的灰塵透入的陽光。她竭力證明我的實際水平比作業要強,說我已經學會獨立看書,開始寫小說。等到講不出別的論據,她便泄露我在胎里待滿十個月才出世,因此比別的孩子成熟,好似烘爐里的麵包,烤的時間較長,格外金黃鬆脆。奧利維埃先生專心聽著,心軟了下來。這主要多虧她的嫵媚,而不是我的長處。他是一個瘦骨嶙峋的高個兒,禿頭腦袋光得十分徹底,一雙深凹的眼睛,蠟黃的皮膚,長長的鷹鉤鼻下長著幾根紅棕色的毛。他拒絕給我單獨授課,但答應「關照」我,我本無更多的要求。上課時我窺視他的眼色,他只針對我上課,這一點我十分肯定。我好像感到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幾句好話,把什麼都安排得妥妥噹噹的,我不費勁地成了一個較好的學生。外祖父看到我季考成績單咕噥了幾句,但不再想把我從學校領出來。五年級的時候,換了別的老師,我失去了優待,但我對民主已經習慣了。
學校的功課很多,我沒有時間從事寫作,再說跟新朋友們交往後連寫作的**也沒有了。我終於有了夥伴。先前我一直被束縛在集體樂園之外,進去之後第一天就受到非常自然的接待,從此我不再離開。說實在的,我的新朋友們跟我比較近似,不像帕達揚那幫小夥子,盡叫我傷心,他們是走讀生,寶貝兒子,用功的學生。不管怎麼說,我興高采烈。我過著兩種生活:在家裡我繼續模仿大人;而孩子們待在一起的時候卻又討厭孩子氣,這可真是些男子漢啦。我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每天放學我們結伴回家,馬拉坎三兄弟,若望,雷內,安德烈,還有保爾,諾貝·梅爾,布蘭,馬克斯·貝科,格雷瓜,我們在先賢祠廣場又跑又叫,這是最幸福的時刻:我脫下了家庭喜劇的偽裝。我絲毫沒有想到出風頭,只是一股勁地應聲嬉笑,重複那些口令和俏皮話。我不表現自己,而是順從別人,仿效夥伴們的神情舉止。總之,我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跟他們打成一片。乾脆,倔強,快活,我感到自己堅強如鋼,解脫了生之多餘的思想負擔。我們在偉人旅館和讓—雅克·盧梭雕像之間的廣場上玩球,therightmanintherightplace,真是各得其所,我成了不可缺少的了。不再羨慕西蒙諾先生了:我此時此刻守在我的位置上,梅爾向格雷瓜做傳球的假動作時,會想到我以外的另一個人嗎?這種迅如閃電的直覺使我發現了我的不可缺少性。相比之下,我以前那種奢求榮耀的夢想是多麼乏味和喪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