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6)

文字生涯之寫作(6)

那時候我的自尊和我的孤獨達到了頂點,我真想,要麼一死了之,要麼全世界都在盼望我。

我寫不下去了。皮卡爾夫人的讚揚使我筆下的內心獨白顯得如此了不起,我不敢再繼續寫下去。等我想把小說往下寫,心想總得把讓我撇在撒哈拉大沙漠中挨餓的、無依無靠的一對青年救出來吧,我嘗到了無能為力的痛苦。剛一坐下,我的腦袋就亂作一團,我咬指甲做鬼臉:我已經失去了童心。我重新站起來,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心裡火燒火燎,可惜心中從未點燃過怒火。環境、興趣、習慣養成我很聽話,後來只是因為順從過了頭才造反的。家人給我買了一個「作業本」,紅邊黑布面,外表跟我的「小說簿」沒有絲毫區別。乍一看,學校作業和個人習作合二為一了;我把作者和學生,把現時的學生和未來的教師視為一體,把搞創作和教語法看成一碼事。我的筆一經社會化,便被我扔下了,整整好幾個月沒有再碰過。外祖父暗自慶幸,而我在他的工作室里則整天板著臉,他大概在心裡盤算,他的計謀初見成效了吧。

他的計謀失敗了,因為我滿腦子是英雄史詩,我的劍雖則斷了,我雖則重歸庶民行列,但夜裡經常做令人焦慮的夢:我在盧森堡公園水池旁,面對參議院大樓,必須保護一個金髮小姑娘免受某個未知的危險,她很像一年前死去的薇薇。小姑娘冷靜而自信,眼睛嚴肅地看著我,她手裡拿著一個鐵環。害怕的倒是我,我怕她落到隱蔽的強人手裡。我多麼喜愛她,但愛莫能助啊!至今我對她還眷戀不已。我尋找她,失而復得,把她抱在懷裡,又重新失去:她就是史詩。八歲那年,正當我逆來順受的時候,我受到了強烈的震驚,為了拯救這個死去的小姑娘,我致力於一個簡單而瘋狂的行動,以致改變了我的生涯:我把英雄的神聖力量偷偷地賦予了作家。

起初我得到一個新發現,確切地講是一種模糊的回憶,因為兩年前我已經有所預感,即偉大作家和遊俠騎士很相像,因為兩者都使人感恩戴德。對帕達揚,毋庸置疑,感激涕零的孤女淚如雨下,灑落他一手背。但按《拉羅斯大詞典》和報上登的訃告來看,作家也不乏厚待,只要他們不短命,總能收到一封陌生人的感謝信。此後,感謝信源源不斷,堆滿他的寫字檯,充斥他的房間;外國人遠涉重洋向他致意;他的同胞在他死後湊錢為他樹紀念碑;在他的故鄉,甚至在首都,以他的名字命名街道。對感恩圖報本身,我不感興趣,太像家庭喜劇了。

但有一幅木刻畫使我神魂顛倒。著名小說家狄更斯幾小時后將到達紐約,遠處可見他乘的船。岸上人群麇集,恭候著他,人人張大口,揮舞帽子,孩子們夾在當中喘不過氣,此時人群好似獨雁、孤兒、寡婦,由於心目中的人不在而顯得黯然寂寞。我喃喃自語:「這裡獨缺一人,此人就是狄更斯!」淚水潤濕了我的眼睛。然而,我暫且不管結果,直接追溯其根源,心想,受到如此狂熱的歡迎,文人必然歷盡艱險,為人類做出了輝煌的貢獻。至此,我一生只見過一次如此狂熱的場面:帽子滿天飛,男男女女高呼萬歲,那就是七月十四日阿爾及利亞步兵列隊遊行。這個聯想使我進一步深信,我的同行儘管生理有缺陷,矯揉造作,娘兒們模樣,卻很有士兵氣概。他們單槍匹馬,冒生命的危險,進行著神秘的戰鬥,人們仰慕他們的天才,更崇敬他們軍人般的勇氣。我心想,這是千真萬確的嘍!人們需要他們!當他們還未發表第一本書,當他們還未開始寫作,當他們還未出世,在巴黎,在紐約,在莫斯科,人們已經焦急不安地,或如醉如痴地等待他們了。

那麼……我呢?我負有寫作的使命嗎?反正人們在等待我。我把高乃依改編成帕達揚,讓高乃依保留畸形的腿,狹窄的胸,蒼白的臉,但閉口不談他的吝嗇和貪財。我有意混淆寫作藝術和行俠仗義。出於好玩,我把自己打扮成高乃依,自授委任狀:保護人類。我的新偽裝為我準備了一個奇特的未來,但就眼前來講,我撈到了一切好處。我出身低微,說過要盡一切努力脫胎換骨。無辜的受難者頻頻求告我出世為他們主持公道,請別見笑,我是假騎士,豐功偉績凈是假的,變來變去,最後自己也厭煩了。正好這時我獲准幻想,並讓幻想變成現實。因為我的使命是真實的、不容懷疑的,大主子已拍胸脯擔保了嘛。我這個假想的小子變成了真正的俠客,其功績就是真正的書籍。我是人們所需要的啊!人們等待著我的著作。

但儘管我很賣力,第一卷要等到一九三五年才問世。將近一九三○年人們開始不耐煩了,他們湊在一塊兒議論:「他倒不著忙!咱們餵了他二十五年,什麼結果也沒有!難道到老死還看不到他寫的書嗎?」其實我在一九一三年已經回答他們了:「噯!讓我慢慢寫嘛!」但是說得十分客氣。我看得出——只有上帝知道為什麼——他們需要我援救。這種需要使我具備使之滿足的手段,我竭力在自己心靈深處發現這種普遍的等待。發掘我生命的源泉,尋找我存在的理由。有時我簡直以為就要成功了,但沒多久,又聽其自然了。管他呢,反正這種自欺欺人的感悟夠我受用的了。安下心之後,我觀看外部世界:或許在某些地方我已經是不可缺少的了。不,還沒有,為時尚早。我是人們望眼欲穿的對象,尚未脫穎而出罷了,樂得再隱姓埋名一陣子。有時候外祖母帶我去圖書閱覽室,我看到苗條的夫人們從一個書櫃移向另一個書櫃,若有所思,因找不到合她們口味的作者而表現出嗔怪的神情。合她們口味的作者無處可尋,因為就是我,即在她們裙邊磨蹭的小鬼,她們卻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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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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