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7)
我因淘氣而發笑,因感動而哭泣。短暫的童年消磨在假想中,而假想出來的興趣和主意也隨即消逝了。人們想摸我的底,結果碰了釘子:我是作家,有如夏爾·施韋澤是外祖父,天生而永恆的。不過有時興奮之餘,不免產生不安。卡爾替我擔保的天資,我不肯承認是偶然獲得的。於是設法搞一份委任狀,但因缺乏鼓勵和正式請求,我不能忘記是自己給自己授的委任狀。我出身於一個完全過時的世界,在剛脫胎成為我,即我自以為是別人眼中的那個「別人」的時候,我正視自己的命運,清楚地看到我的命運不是別的,正是自由,正是我自己所確定的自由,看上去卻像是外部力量強加給我的。
總之,我既不完全迷糊,也不完全覺醒,我游移不定。這種搖擺引起一個老問題:如何兼收並蓄米歇爾·斯特羅戈夫的堅信和帕達揚的俠義。我身為騎士,卻從未接受過王公大臣的命令。那麼是否需要有命令才能當作家呢?這類苦惱一向持續不了多久,我夾在兩種對立的神秘學說中間,但對兩者的矛盾應付裕如。上天的禮物和自己的產物融於我一身,這對我非常合適。在我興高采烈的日子裡,一切來自於我。我憑著自己的力量,從虛無中冒出來,給人類帶來盼望已久的讀物;我是百依百順的孩子,至死不變,但只順從我自己。在我愁眉苦臉的時刻,感到我的飄忽遊離庸俗得令人作嘔,只能強調上天降我以大任,才能使自己冷靜下來。我籲請人類對我的生命負責,這時我只不過是某種集體需求的產物。大部分時間,我精心協調內心的平衡,既不排斥振奮人心的自由,也不忽視順理成章的必然。
帕達揚和斯特羅戈夫可以和睦相處,危險在別處。有人讓我目擊一場令人不快的較量,從此我不得不謹慎從事,對此澤瓦科應負主要責任,我可沒有懷疑過他呀,他到底是想找我的麻煩還是提請我注意?事情是這樣的:一天在馬德里郊外一所小客棧里,我目不轉睛地瞧著帕達揚,這位老兄舉杯自酌,好不閑適。但引起我注意的是另一個飲酒人,此人只能是塞萬提斯。他們兩人結識,互相敬重,企圖攜手協力。高興至極的塞萬提斯向他的新朋友透露寫書的想法,至此,書的主人公尚未成形。感謝上帝,帕達揚出現在他眼前,可以給他當模特兒啦。我勃然大怒,差一點把書扔掉:多麼沒有分寸啊!我是作家兼騎士,人家把我劈成兩半,每一半成了一個整人,兩方相遇,各方不再具備對方的特點。
帕達揚不愚笨,但根本寫不出堂吉訶德;塞萬提斯也會打架,但讓他單槍匹馬打敗二十個大兵卻辦不到。他們的友誼本身說明他們的局限。前者想:「這個學究有點虛弱,但不缺乏勇氣。」後者想:「咳!這個兵痞還會動腦筋呢。」再說,我可不樂意我的英雄做愁容騎士的模特兒。我演電影那陣子,有人送我一部《堂吉訶德》的刪節本,沒有念五十頁就丟下了,因為作者公然嘲笑我的豐功偉績。而現在澤瓦科把自己出賣了……相信誰好呢?實際上,我是蕩婦、娼妓。我心裡,我卑怯的心裡喜歡冒險家勝過知識分子。我為只能當塞萬提斯而感到羞愧。為阻止自己泄露真情,我在自己的頭腦里和在自己的言語中實行恐怖統治,追蹤具有英雄氣概的字眼和行為,驅逐遊俠騎士,不斷設想文人的模樣、他們經歷的危險、他們鞭笞壞人的銳利筆鋒。我閱讀《帕達揚和福絲塔》、《悲慘世界》、《歷代傳說》,為冉阿讓悲傷,為埃維拉德斯哭泣,但掩卷之後,便把他們忘得一乾二淨,找我真正的部下去了。西維奧·貝科科,終身監禁;安德烈·謝尼埃,上斷頭台;埃蒂安納·多萊,活活燒死;拜倫,為希臘捐軀。我以鎮靜而熱烈的情緒,千方百計改變我的天職,讓它披上我舊時的夢想。為此目的我不惜任何代價:混淆概念,歪曲詞義;我退出凡塵,生怕碰到壞人和與人較量。我的心靈原先一片空白,現在處於持久的總動員狀態:我成了軍事獨裁的化身。
我的不安還以另一種形式表現了出來。磨鍊我的天才,當然再好沒有,但有什麼用處呢?人們需要我:為的是什麼?我不幸自忖我的作用和命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頓時,我感到一切都落空了:根本沒有這回事兒。想當英雄就是英雄。沒有這回事兒。光有勇氣和天資是不行的,還得有七頭蛇和龍,而我又從未見過。伏爾泰和盧梭當年披甲奮戰,是因為當時還有暴君肆虐。雨果在蓋納西島無情地抨擊巴丹蓋,外祖父教會我痛恨巴丹蓋。但我認為我的痛恨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這個皇帝四十年前就死了。對當代史,夏爾閉口不談,這個德雷福斯派從不跟我提起德雷福斯。多麼遺憾!要不然我可以大演特演左拉:我受斥走出法庭,登上馬車的踏板,一個轉身,打斷一批狂熱者的腰。不,不,我找到一個可怕的字眼,把他們嚇退了。之後,我當然不肯逃亡英國,我寧願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巴黎街頭遊盪,樂滋滋地重新變成格里塞利迪斯,絲毫沒想到先賢祠里已留出我的位置。
我記得,外祖母每天收到《晨報》和《精粹日報》。我得知大盜的存在後,跟所有教養有素的人一樣,大加譴責。但這批人面獸心的傢伙跟我不相干,大無畏的萊皮納足以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有時報上說工人發怒了,接著工廠倒閉,資本不翼而飛,我不甚了了。再說,我不知道外祖父是怎麼想的。他不折不扣地履行選民的義務。每當他走出選舉人秘密寫票室,滿面春風,顯得有點自命不凡,我們家的婦人逗他:「喂,跟我們說說你投誰的票啦!」他冷冷地回答:「這是男人的事情!」但在後來選舉共和國新總統時,他一時失口,說出己見。他瞧不起總統候選人龐斯,氣沖沖嚷道:「他是賣香煙的!」這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願意法國的最高職務由另一個跟他地位相等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擔任,此人叫普萬卡雷。今天我母親證實他投激進派的票,而且當時她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看中公務員的政黨毫不奇怪,再說激進派已名存實亡。夏爾投票給一個主張變革的黨,實際上選舉的是一個維持秩序的黨也就心滿意足了。總之,照他說來,法國的政治頗為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