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8)

文字生涯之寫作(8)

我為此感到傷心,因為我已經全副武裝,以備保護人類避免可怕的危險,可是大家都勸我放心,說人類日臻完善。外祖父一向教我尊重資產階級民主,讓我為之執筆作戰。但在法利埃當總統期間,農民已經有了選舉權,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有幸生活在共和國時代的共和黨人能幹些什麼呢?無事可干,要不然教教希臘文,寫寫奧里亞克的名勝古迹。我又回到了起點,這個無衝突的社會使作家失業,我再一次感到窒息。

依然是夏爾使我擺脫困境,當然他自己並未察覺。兩年前,為了對我進行人文主義的啟蒙教育,他給我講過一些思想,之後隻字不提了,生怕促使我過激,但已經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裡。這些思想悄悄地抬頭,其主要精神在我身上紮根,漸漸使作家兼騎士轉變成作家兼殉道者。我前面說過,夏爾雖然不願當牧師,卻繼承了父親遺志,保留了牧師精神,把文化奉為神明。從這種混合物產生的聖靈,即無限的本質,照耀著文學與藝術,古代語言與實用語言以及直接教學法。這種教學法的採用猶如白鴿子,給施韋澤一家帶來吉祥,吉祥的鴿子星期天隨著教堂管風琴樂隊的音樂而飛翔,平日上課時如福星高照在我外祖父的腦門上。卡爾所說的話在我腦子裡匯總起來形成一篇論文:世界受邪惡蹂躪,惟一的解救是自滅於人間,像落水者在海底仰望星空一樣瞻仰不可能實現的理念。由於這差使很難辦到且帶有危險,人們便把它委託給一批專家。學士聖人以天下為己任,扭轉乾坤拯救人類。大大小小的世俗猛士們可以盡情互相殘殺或苟且偷生,反正有作家和藝術家替他們思考美與善。使人類擺脫野蠻狀態,只需兩個條件:其一,嚴加保管已故學士聖人的聖物:油畫、書籍、塑像;其二,至少剩下一個學士聖人繼承苦差、炮製未來的聖物。

這些無聊的胡謅,我生吞活剝,當然不甚了了,二十歲的時候還信以為真呢。由於這些胡謅,我在很長的時間裡把藝術作品看做超驗的成果,以為每個作品的產生都有益於世人。我發掘出這種極端的信仰后,攝為己有,裝潢我平庸的天職。先前,仇恨和刻薄跟我無緣,跟外祖父緣分也不深,而這時我已兼收並蓄,福樓拜、龔古爾、戈蒂耶的舊怨積恨使我中毒了。他們對人抽象的恨以愛的幌子灌輸到我身上,使我感染上新的自負。我成了清潔派,混淆了文學和經文,把文學視為人的一種犧牲。據我判斷,我的同胞們只要求我用筆贖救他們,他們為先天不足而痛苦。要是沒有聖人代他們祈禱,他們將永世不得翻身;每天早晨我之所以睜得開眼睛,跑到窗口看到街上來往的先生太太還活著,那是因為有一個人在家幹活,從黃昏到黎明孜孜不倦地撰寫一頁頁不朽的篇章,使我們賴以多活一天。

每當夜幕降臨,他重新埋頭工作,今晚,明晚,一直到耗盡心血死去。我應接這個班,也要用我神秘的祭品,即我的作品,保護人類不滾入萬丈深淵,此時軍人悄悄讓位於文人:我這個悲慘的帕西法,把自己當做贖罪的祭獻品。我發現尚泰克萊之日,心上就起了一個結,一個怨結,過了三十年才解開。這隻公雞儘管挨打、受傷、流血,但依然設法保護住一窩家禽。他嘹亮的鳴啼足以嚇退雄鷹,而卑鄙的芸芸眾生對他冷嘲熱諷之後極力奉承;鷹消失之後,詩人重整旗鼓,美激發他的靈感,大大增強他的力量,於是乎他撲向對手,把對手打倒在地。我痛哭起來,格里塞利迪斯、高乃依、帕達揚原來是同一個人,那麼尚泰克萊便是我了。在我看來,一切都顯得簡單了:寫作就是給詩神的綬帶錦上添花,為後人樹立榜樣,保護人民不傷害自己和抵禦敵人,以隆重的彌撒祈求上天保佑人民。我從來沒有想到寫作可以供人家閱讀。

我們要麼為同胞寫作,要麼為上帝寫作。而我決心為上帝寫作,目的在於解救同胞。我要的是感恩者而不是讀者。目中無人敗壞了我的俠肝義膽。在我保護孤女的那陣子,已經嫌她們礙我的手腳,不讓她們露面了。成為作家后,我的方法沒有改變,在拯救人類之前,我先把人類的眼睛蒙上,然後才轉身刺殺敏捷的小黑兵——文字。當我的新孤女斗膽解開蒙眼帶時,我已離去甚遠。一個孤膽英雄救了她,她卻沒有及時發現國家圖書館的一個書架上光彩奪目地陳列著一本嶄新的書,書上印著我的名字。

我申訴減輕罪行,減罪的情節有三:

首先,我通過一個顯而易見的幻覺,實際上提出的問題有關我自身的生存權利。我想像中的人類期待藝術家發善心超度他們,人們不難從中看到,這不過是一個備受寵愛、在他棲身的高處百無聊賴的孩子產生的念頭。我接受聖人拯救百姓這個可惡的神話,因為歸根結底百姓就是我自己。我自稱是受百姓擁護的救星,其實私下裡為我自己得救。巧哉,耶穌會士也是這麼說的。

其次,我時年九歲,獨生子,沒有夥伴。我想像不出我的離群索居會有盡頭。應當承認我是一個根本不為人知的作者。我重新開始寫作,我的新小說因缺乏新內容,跟舊小說如出一轍,但誰都沒有察覺,甚至連我自己在內,因為我討厭重讀自己的作品。我的筆飛奔疾馳,經常寫得手腕發痛,然後把塗寫完的本子丟在地板上。忘得一乾二淨,本子也不翼而飛了。正因為如此,我寫東西從來就是虎頭蛇尾:既然故事的開頭沒有了,何必再講它的結尾呢。再說,即使卡爾肯對這些篇章看上一眼,他決不會是我眼裡的讀者,而是至高無上的判官,怕他說我一錢不值。寫作成了我的黑活兒,毫無歸宿,因此寫作本身成了目的:我為寫作而寫作。但並不後悔。要是我寫的東西供人閱讀,就會千方百計討人喜歡,從而再當別人的心肝寶貝。我轉入地下后,反倒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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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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