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9)
最後,文人的理想主義建立在孩子的現實主義之上。前面已經說過,在通過語言發現世界的過程中,我在很長時間內把語言看成世界。存在,就是對語言的無數規律運用自如,就是能夠命名;寫作,就是把新的生靈刻畫在語言里,或者按我始終不渝的幻覺,把活生生的東西禁錮在字裡行間;如果我巧妙地搭配詞語,事物就落入符號的網裡,我便掌握住事物。在盧森堡公園,開始對一棵梧桐閃爍的幻影著迷后,我並不觀察樹本身,相反,我望著空處,蠻有把握地等待著;片刻之後,樹葉的真面貌以一個簡單的形容詞出現,或者有時以一個句子出現。總而言之,我以微微蕩漾的綠波豐富了宇宙。我從不把新發現存放在紙上,而是積累在我的記憶中,其實也就遺忘了。但這個新發現使我預感到我未來的作用:我給事物命名。好幾個世紀以來,奧里亞克一堆堆白白的廢墟需要確定範圍,獲得名稱,我可以使這些廢墟變成真正的古迹。作為生命的操縱者,我只注意古迹的本質,用語言使古迹獲得生命;作為修辭學家,我只愛詞語,用語句在藍字織成的天幕下樹立起教堂,為千秋萬代而建築。我拿起一本書,打開和合上二十次也沒有用,書依然如故。文章是永不腐朽的實體,我的目光在上面移動,猶如錶面掠過一陣微波,絲毫不影響和耗損文章,我則相反,好似一隻昏頭昏腦的蒼蠅,懵懵懂懂闖進炫目的火光,稍縱即逝。我離開書房,熄滅燈光,書隱蔽在黑暗中,卻依然閃著光彩,只為自身閃光。我要使我的著作放射耀眼的光芒;當人類消失,圖書館淪為廢墟,我的書仍舊存在。
我對這種默默無聞的狀況感到心滿意足,希望延續下去,使之成為一種功德。我羨慕那些著名的囚犯,他們在黑牢里把作品寫在包蠟燭的紙上,不必與同代人聯繫,但保留了贖救同代人的義務。自然,由於風俗日趨進步,在監禁中發揮我天才的機會日漸減少,但我沒有完全死心:我如此不計較名利,一定會感動蒼天軟下心來助我夙願得償。我暫且先把自己禁錮起來。
母親受了我外祖父的哄騙,不斷給我描繪未來的幸福;為了誘惑我,她把自己所缺的一切一股腦兒地加進我未來的生活:安寧,閑適,和諧。開始,我將是單身青年教師,一個漂亮的老婦人租給我一間舒適的房間,薰衣草香氣襲人,內衣被褥整潔清爽,學校近在咫尺,來去方便;傍晚我在房門前稍稍停步,跟房東太太閑聊兩句,她受寵若驚;大家都喜歡我,因為我彬彬有禮,教養有素。可是只有一個詞進了我的耳朵:你的房間。至於中學、高級軍官的寡婦房東、外省產的薰衣草香味,已忘得一乾二淨,眼裡看到的只是桌上一圈燈光,周圍影影綽綽,我坐在房間中央,面前放著一本黑皮簿子,正伏案寫作呢。
母親繼續預言,十年之後,我受到一個中學總監察的保護,廁身奧里亞克的上流社會,我的賢妻對我體貼入微,我讓她生下二男一女,孩子們美麗健康;她繼承了遺產。於是我在城邊買了一塊地,興建房子,每星期天全家去視察工程。我毫不理會她那一套,十年裡我沒有離開過寫字桌:我,矮矮的個兒,蓄著跟父親一樣的小鬍子,埋在一堆詞典里,鬍子已經發白,字仍寫得飛快,簿子寫完一本扔一本。夜闌人靜,我的妻子和孩子已經入睡,要不然他們已不在人世,我的房東也入睡了,所有入睡的人一概把我拋到腦後。多麼孤單啊!二十億人躺著安睡,惟有我,孑然一身為他們站崗放哨。
但是聖靈在注視我,正巧他剛決定拋棄芸芸眾生,重返天國。我抓住時機自薦,讓他看看我心靈的創傷和浸透稿紙的眼淚,他從我雙肩的上方往下看稿,他的怒火平息了下去。他平靜下來,是有感於深切的痛苦,還是因作品華麗而動心?我猜是因為作品,心裡卻不禁想是因為痛苦。當然聖靈只欣賞真正有藝術價值的作品,但我讀過繆塞,知道「絕望之聲是最美的歌」,所以才決定設下絕望的陷阱來捕捉美。我對天才一詞總是將信將疑,到頭來對這個詞完全厭惡了。如果我有天資,那麼還會有什麼焦慮?考驗又在哪兒?抵制邪念表現在哪兒?功績在哪兒?
我不能忍受一個軀體天天頂著同一個腦袋,不能讓自己老關在同一個骨架里。我接受我的任務,條件是這項使命無所憑藉,在絕對的真空中閃亮。我跟聖靈進行過秘密交談,他對我說:「你將來從事寫作。」我扭著手不好意思地問道:「您幹嗎選中我呀,上帝,我有什麼特別呢?」「毫無特別之處。」「那為什麼選中我呢?」「沒有理由。」「至少我一揮而就,是吧?」「根本不對,你以為偉大的作品出自一揮而就之手嗎?」「上帝啊,既然我如此一錢不值,那我怎麼寫得成一本書呢?」「靠你的勤奮。」「這麼說,誰都能寫書嘍?」「誰都能寫,但我選中的正是你。」我這般弄虛作假倒也省事,一則可以宣稱自己無足輕重,再則可以敬仰自己是未來傑作的作者。
我被選中。純系天命,並非因為我有奇才;一切全仗我持之以恆,吃苦耐勞。我否認自己有任何奇特之處:人一旦有特色就顯得突出;我沒有什麼信仰,只是忠於嚴肅的誓言:經過吃苦,達到光輝的頂點。惟一的問題是要知道吃什麼苦,耐什麼勞,但看來這個問題難以解決,因為我無法指望生活貧困。默默無聞也罷,聲譽卓著也罷,反正教育部的預算里有我一份,決不會飢腸轆轆。我給自己設想痛心疾首的失戀,但勁頭不大,因為我討厭窩囊情人。我對西哈諾很反感,這個假帕達揚在女人面前裝瘋賣傻。真正的英雄身後拉著一串女人的心,而且滿不在乎。應當指出,西哈諾的情人薇奧列塔之死使他心碎,從此他一蹶不振。失去情人,為了一個女性而受到無法醫治的創傷,但不是由於她的過錯:這使我拒絕一切其他女人的追求。這令人深思。但不管怎麼說,就算我的賢妻死於事故,這一不幸還不足以使我榮膺天命。因為事故出於偶然,而且屢見不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