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0)

文字生涯之寫作(10)

最後我的狂怒戰勝了一切。某些作家受嘲弄,吃敗仗,一輩子蒙受恥辱,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等到他們斷了最後一口氣,榮華才覆蓋屍體,這就是我的未來。我兢兢業業地對奧里亞克及成群的塑像大書特書。由於無法懷恨,便只求和解與效勞。但我第一本書剛出版就掀起軒然大波,我成了眾矢之的,奧弗涅報刊辱罵我,商人拒絕招待我,憤怒者往我家窗戶扔石頭。為了不被活活打死,我只得逃走。我受到了劈頭蓋臉的打擊,開始幾個月痴頭獃腦,不斷喃喃自語:「一定是誤會,得了!大家都是好人,何必呢!」事實上確是一場誤會,但聖靈不許解除誤會。後來我慢慢恢復了元氣。一天,我在桌旁坐下,開始寫一本新書,有關大海或有關山脈,但這本書找不到出版商。我逃命、偽裝,也許流亡,但繼續寫作,寫了很多其他的書。我用韻文翻譯賀拉斯,對教育學提出樸素而合理的想法。毫無辦法,我的手稿塞滿了一箱子,未能出版。

故事有兩種結局,隨我的脾氣,任選一種。鬱鬱寡歡的日子,我看到自己躺在一張鐵床上,奄奄一息,受人憎恨,絕望得不堪回首。正在這時,榮耀從四面八方降臨。有時我也讓自己快活一下。五十歲那年,為了試一枝新筆,我在一本手稿上寫了自己的名字,這本手稿不久遺失了。有人在頂樓上,或在小河旁,或在我剛搬完家的壁櫥里,反正找到了這本手稿,念完之後,感動不已,把手稿送到米歇爾·澤瓦科的最有名氣的出版家阿泰姆·法雅那裡。成功至極,一萬冊兩日之內一售而空。萬人悔恨當初有眼無珠,記者成百出動尋找我,但找不到。我因為隱居,很久才知道輿論的驟變。終於有一天,我走進一家咖啡館躲雨,無意中看到一份丟在一旁的報紙,大吃一驚,報上寫著:「讓—保爾·薩特,隱姓埋名的作家,奧里亞克的歌手,大海的詩人」,用大寫字母在第三版上佔了六欄。

我欣喜若狂,不,我既快活又傷心。總之,我回到家裡,關上門,在房東的幫助下,用繩子捆好手稿箱,寄給了法雅出版社,但沒有留下地址。故事編到這裡,我暫停下來,津津有味地加油加醋:如果我從住的城市寄發郵件,記者會很快發現我的隱居地。於是我把箱子帶到巴黎,交給警察局,讓人轉送給出版商。乘火車返回之前,我回到童年的住地:勒戈夫街,蘇弗洛街,盧森堡公園。巴扎爾酒吧引起我的注意。記得外祖父——這時已故——一九一三年有時帶我去那兒,我們並肩在一張長凳上坐下,大家羨慕地瞧著我們。外祖父要了一大杯啤酒,給我要了一小杯,我感到他對我愛護備至。而這時我已是四十歲左右的人,出於懷舊,推開酒吧的門,要了一小杯啤酒。旁邊一桌年輕貌美的婦女正交談得十分熱烈。她們提到了我的名字,其中一個說:「噯!可能他是個老頭,醜八怪,但不要緊,要是能嫁給他,我情願犧牲三十年。」我向她微微一笑,微笑中夾雜著驕傲和憂傷,她不勝驚訝地回我一笑。我站起來,消失了。

我費了很多時間精心編造了這段插曲以及無數其他的枝節,此處不一一贅述。從這個插曲中讀者可以看出我童年時對未來的憧憬,當時的處境,六歲時的杜撰,懷才不遇的遊俠騎士所發的牢騷。九歲那年,我仍舊牢騷滿腹,覺得賭氣也其樂融融哩。作為無法逃避的殉道者,我硬是不肯讓誤會解除,甚至聖靈好像也不耐煩了。為什麼不向這個極可愛的仰慕者透露我的姓名呢?我自問自答,嗨!她仰慕得太晚了——不過,既然她不顧一切願意嫁給我——但我太窮啊——太窮?那麼作者版稅呢?連這個反駁也阻擋不住我。我寫信給法雅,讓他把屬於我的錢分發給窮人。但故事總得要有個結尾啊,結局是我緩慢地死在房間里,無人理睬,但死而無怨:使命已告完成。

在這個改編了無數次的故事中有一件事使我震驚:從我看到我的名字見報之日起,我這部機器某處出現斷裂,完蛋了。我不勝憂傷地享有盛譽,但已寫不出東西了。兩種結局其實是一致的:等到死才獲得榮耀,或榮耀先降臨然後把我置於死地,總之,寫作的**包含著對生活的絕望。將近這個時期,一則軼事使我心緒不寧,記不起是在什麼地方讀到的,反正是上個世紀的事。

在西伯利亞大鐵路的一個小站上,一個作家踱來踱去,在等火車。一眼望去,連一座破房子也沒有,寂寥無人影。作家耷拉著腦袋,悶悶不樂。他眼睛近視,單身獨處,樣子粗俗,性子火暴;他百無聊賴,老想著前列腺病和債務。突然一輛四輪馬車沿鐵軌駛來,跳下一位年輕的伯爵夫人,向作家跑去,她跟他素不相識,但肯定眼前的旅行者就是她在一張達格雷相片上見過的作家。她向他躬身行禮,拿起他的右手親吻。故事到此為止。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想說明什麼。九歲那年,我為這個故事著了迷,這個愛發牢騷的作家居然有西伯利亞大草原的女讀者。一個美貌的人兒給他恢復了連他自己都遺忘的榮耀,這叫做新生。再往深處一想,其實這意味著死亡,這是我感受到的,或我願意認為如此。

一個活著的庶民不可能從一個女貴族那裡得到如此仰慕的表示。伯爵夫人彷彿對他說:「我之所以能來到您跟前,碰碰您,那是因為已經沒有必要保持門第的優越感了,我不擔心您對我的姿態有什麼想法,已經不把您當做一個人,您只是您作品的象徵。」一個吻手禮把他置於死地:離聖彼得堡一千俄里的地方,一個旅行者在出生五十五年之後被焚,榮耀把他燒死,他只剩下火光閃閃的一系列著作。我彷彿看見伯爵夫人回到馬車上,消失了。大草原又恢復原來的凄涼。黃昏,火車為了趕點越過小站飛馳而去,我打了一個寒噤,不由得想起《樹欲靜而風不止》,尋思道:「這個伯爵夫人是死神吧!」總有一天,她會在一條偏僻的路上截住我,吻我的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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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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