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生涯之寫作(11)

文字生涯之寫作(11)

死亡使我暈頭轉向,因為我不願意活下去。這就說明為什麼死亡引起我的恐怖。我把死亡和榮耀相提並論,從而把死亡作為我的歸宿。我急於死,有時死亡的可怖給我的熱情潑冷水,但為時甚短,我神聖的喜悅不斷再生,等待著火化的時刻。我們內心的願望其實是謀求和逃避兩者不可分割地結合的產物:寫作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使我原諒自己的存在。我看到,儘管寫作是吹牛皮、說假話,總還有一些現實意義,其證明就是五十年之後的今天,我仍在寫作。但如果追本窮源,我看到自己不斷在逃避,進行格裡布依式的自殺。是的,何止是史詩,何止是殉道,我在尋求死神哩。

很長一個時期,我擔心的死和生一個樣,隨隨便便,不拘地點,默默死去只是默默出生的反映。我的天職改變了一切,刀光劍影總要消失,文字著作則與世長存。我發現在文學領域內贈與者可能變成他自己的贈與物,即純粹的物。我之成為人純屬偶然,成為書則是豪俠仗義的結果。我可以把我的絮叨和意識鑄到鉛字里,用不可磨滅的文字代替我生命的嘈雜,用風格代替我的血肉,用千古永生代替我的蹉跎歲月,作為語言的沉澱出現在聖靈面前。總之成為人類不可擺脫的異物,不同於我,不同於其他人,不同於其他一切。開始,我給自己塑造一個消耗不盡的身軀,然後把自己交給消費者。我不為寫作的樂趣而寫作,而為了用文字雕琢光榮的軀體。從我墳墓高處細看這個光榮碑,感到我的出生好似一場必須經歷的痛苦,為了最終變容而暫時顯示的幻想。為了再生,必須寫作;為了寫作,必須有一個腦袋,一雙眼睛,兩隻胳膊。寫作結束,身體器官自行消失。

一九五五年左右,一隻怪蟲出世,二十五隻福利歐蝴蝶脫穎飛出,載著一頁一頁作品,振翅飛到國家圖書館,棲息在一排書柜上。這些蝴蝶便是我。我即是二十五卷,一萬八千頁文字,三百幅版畫,其中有作者的肖像。我的骨頭就是皮革和硬紙,我的肉是羊皮紙,散發出糨糊味和蘑菇味;安置在六十公斤紙里,我感到怡然自得。我再生了,終於成了一個完整的人,思考,說話,吟唱,聲音洪亮,以物質不容置疑的長存證實我的存在。人們拿起我,打開我,把我攤在桌子上,用手心摸我,有時劈啪作響折騰我。我聽憑摺騰,但突然閃電發光,使人眼花繚亂。我天馬行空,其威力能穿過空間,越過時間,打擊壞人,保護好人。誰都不能忘記我,誰都無法不提到我,我是一個偉大的偶像,既可擺弄又很棘手。我的知覺已化為齏粉,那再好也沒有,反正有別人的知覺負擔我,人家閱讀我,我跳入他們的眼帘;人家談論我,我蹦入他們的嘴中,化成普遍而獨特的語言。在億萬人的目光里,我成為展示的珍品。對知我愛我者,我是他們最親密的知音,但誰若想觸及我,我一個閃身便無影無蹤。我無處可尋,但活著。總之處處有我在。我寄生在人類身上,我的善舉折磨著他們,不斷迫使他們讓我復活。

這套戲法很靈,我把死神掩埋在榮耀這塊裹屍布下,只想到榮耀,從不想死神,竟未意識到兩者是一碼事。在寫這本書的現在,我知道遲早我將不中用,明確而不無憂傷地想像出自己即將到來的老年和未來的衰老,以及我喜愛的人的衰老和死亡,但從來沒有想像我自己的死亡。有時我向親近的人——有的比我小十五歲,二十歲,三十歲——表示抱歉,我將比他們活得更長,他們拿我打哈哈,我跟他們一起哈哈大笑。但是人們的取笑沒有改變,也決不會改變我的想法。九歲那年,我動過一次手術,使我無法體會據說我們人類狀況固有的悲愴。十年之後,在高師,這種悲愴突然在我幾個好朋友身上發作了,表現出驚恐或狂怒,而我卻鼾聲如雷,高枕無憂。其中一個同學得了一場重病之後,對我們說他經歷了臨終的痛苦,甚至包括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感受。尼贊著魔最甚,有時在完全清醒的時候,他彷彿感到成了一具死屍。他站起身,眼睛里彷彿有麇集的小蟲在攢動,摸索著拿起他的圓頂帽,走開了。

第三天發現他酩酊大醉,跟一些陌生人混在一起。有時候這些患不治之症的人聚在某個同學的房間里交談他們的失眠,交換提前進入虛無的經驗,只要隻言片語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我聽他們交談,熱切希望能跟他們一樣,因為我喜歡他們,但辦不到,充其量,我只能領會和記住關於死人的老生常談:人生,人死,生死不由自主,死前一小時,人還活著哩。我不懷疑他們的話中有我領會不了的意義,只好不做聲,好生妒忌,只得置身局外。末了,他們把目標轉到我身上,不等回答已經惱火了:「你呢,你無動於衷嗎?」我攤開雙臂,表示無能為力和十分抱歉。他們覺得在對牛彈琴,不禁笑了。他們認為這再明顯不過了,奇怪怎麼不能使我明白:「你入睡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有人可能在睡眠中死去?在刷牙的時候,你腦子裡從來沒有轉過:這一回逃不過了,今天是我的末日?你從來沒有覺得應該趕快,趕快趕快,否則時間來不及了?你以為你永垂不朽嗎?」我半挑戰半應付地回答:「是的,我認為我永垂不朽。」這純屬假話,我只是保了險,不會猝死而已;聖靈向我定做一個需要長期努力的作品,那就應該讓我有時間去完成。死於榮譽,這種死庇護著我不出事故,不會充血,不患腹膜炎。我跟死神已約好相會的日子,如果我過早赴約,可見不著死神啊。我的朋友們盡可以責怪我不想到死,殊不知我時時刻刻跟死神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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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薩特誕辰一百周年:薩特精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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