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8)
不敢頑皮,凡事就只能在心裡想。我自小就是個心事重重的人。比方我去公社替父親開介紹信的經歷,我從未同任何人說過。我在外挨了欺負,回家也是不說的。除非身上有傷痕,父母看見了,他們才會拖著我上別人家去說理。
孩子畢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兒的時候,並不在乎誰的家庭出身。只是鬥氣了,打架了,黑五類崽子就要倒霉了。他們會圍攻我,就像社員群眾大會上一樣,高喊打倒我的口號。時局松一陣緊一陣,沒規律可循,就像發羊癲瘋。時局一緊,也就是說來運動了,我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晚上我們小孩兒總喜歡玩兒打仗的遊戲,可常常是我們正玩兒得起勁兒,生產隊里突然開大會了。我很怕看見隊里開會。只要聽說開會,我就惶恐不安。父親不是被鬥爭,就是獨自關在家裡抽煙。父親沒有資格參加群眾大會,除非需要他上台認罪亮相。不論是哪種情況,我都害怕極了。很多次,母親帶著我參加社員大會回來,推開父親房門,裡面濃煙滾滾。父親抽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筒煙,味道很嗆人。我望了眼父親的黑臉,大氣都不敢出,摸回屋子睡覺去了。
運動來了,自然會影響到學校。記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學校受了委屈,父親就賭氣,不讓我們姐弟倆上學了,回家自己教。父親自己教畢竟不是辦法,等形勢稍好些了,我們又回學校去。我記得當時弟弟還沒有上學。
小時,我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大人不明白,我小小年紀,怎麼會睡不著。我失眠的毛病,自小就落下了。母親帶我去看過醫生。醫生百思不得其解,還開玩笑說,你多大了?就知道想心事了?那時,我不到十三歲。
伊渡:你小時候有過理想嗎?我記得自己小時候只知道玩兒,並沒有想過長大以後幹什麼。
王躍文:我們是同齡人,情形差不多。當時社會上流行一句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崽打洞洞。我是農民的兒子,又是右派分子的兒子,能有什麼理想呢?城裡人都被趕到鄉下當農民來了,我還能被趕到哪裡去?記得當時村裡有位脾氣很犟的農民,同幹部發生衝突,很氣憤地說:我就不怕你開除我當農民,讓我當工人去!
當年很多說法,邏輯完全是混亂的。一邊說勞動最光榮,一邊又把有問題的人送到鄉下勞動改造。犯罪服刑,也叫勞改。也就是說,誰有問題,誰犯了罪,就讓他最光榮。按照這個邏輯反過來推論,是不是農民就都是罪犯呢?其實人們口頭上很多說法,就道破了事實真相。比方知青返城、下鄉改造的幹部回機關,通常是說上去了。相反,就是下去。上和下,春秋筆法,微言大義,把事實上的社會階層劃分得明明白白。可是輿論卻說:工作沒有貴賤之分,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既然沒有貴賤之分,蹲牛棚的官員們喊什麼冤?下放知青訴什麼苦?
我不能說當時完全沒有理想,那也不是事實。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理想,就是為**奮鬥終生。什麼是**,不是我思考的問題,我也沒能力思考。我只知道老師在課堂上講的話,**就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可這意思到了農民群眾腦子裡,就是願干多少干多少,想要什麼有什麼。差不多就是阿Q的革命理想:要什麼有什麼,喜歡誰就是誰。記得有個社員偷隊上的穀子,被抓住了,開群眾大會批鬥。生產隊長非常氣憤,在大會上批判那個賊,說:隊上的東西,你想拿就拿,你以為到**了?我當時剛上初中,略知邏輯推理,聽出隊長這話有問題:難道到了**社會,大家就都是賊?
伊渡:你說的老百姓對**的誤解很普遍,我小時候也經常聽大人說,到**就好了,我們要什麼有什麼。我小時候是個懶蟲,聽大人們說有**這等好事,非常嚮往。
王躍文:我現在細細回想起來,不同年齡段也有些不同的嚮往。十二三歲以前,我很敬仰革命英雄,王二小、海娃、小兵張嘎、劉胡蘭等少年英雄,與其說是敬仰,不如說是羨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時。心想我如果能夠出生在如火如荼的戰爭年代該多好啊!我也會面對敵人的鍘刀斬釘截鐵地說:不知道!我也會像王二小一樣把日本鬼子引進八路軍的埋伏圈,自己壯烈犧牲!我看電影《打擊侵略者》,感覺埋伏在草叢裡被燒著的不是小豆豆,而是我自己;看《董存瑞》電影,就像我自己站在敵人碉堡下面舉著炸藥包,轟地一聲我光榮了。可以說我是生活在狂迷狀態,沒有想過死的真正含義。所謂珍惜生命,這是後來這些年才被認同的理念。當時觀念中,誰敢說珍惜生命,就是怕死。怕死是件很可恥的事情。怕死不當**,也被小孩子們說得擲地有聲。現在我們看見伊拉克、阿富汗有些兒童被武裝起來,整個國際社會都表示震驚。戰爭本來是沒什麼人道可言的,可當今國際社會還是認同一個戰時人道主義的底限,就是不能把兒童、婦女和老人推向戰場。這幾年中國影視界重拍革命英雄主義題材,我就很反感把以孩子為戰爭英雄的故事再搬出來讓今天的孩子們看。無論重拍這類題材的理由多麼崇高、多麼堂皇,它都是違背人道主義的。我專門問過父親,他們小時候的玩具是什麼,他說無非是踩高蹺、打陀螺、板泥巴。我注意到,父輩的玩具中沒有武器,可是從我們這代開始,一直到現在,孩子們最喜歡的玩具就是槍、刀、坦克等武器。崇尚暴力,多麼可怕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