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7)

塵夢(7)

伊渡:你喜歡花?

王躍文:哈哈,喜歡。但願萬花叢中過,一葉不沾身。

伊渡:我的童年裡也有鄉村生活的經歷。我現在都依然嚮往,雖然那時大家都很窮。記得上小學時,有次放學回家,翻過一座山,就能望見家了。可我望著自家屋頂的炊煙,卻再沒有力氣往前走,餓得坐在山坡上哭。

王躍文:我也是經常餓得哭。我十二三歲就上山砍柴了。那時候家鄉不燒蜂窩煤,灶里燒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類是不能砍的,只准砍雜生灌木。柴禾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來越遠。有回,我去離家三十里地的大山裡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餓得渾身發軟,半步都挪不動了。畢竟年紀太小,癱在路邊哭起來了。有位大嫂正在自家地里挖薯,問我為什麼哭了?我說餓,走不動了。那大嫂真是菩薩,扔給我一個薯。沒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齒剝掉薯皮,就吃起來。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都很感激。急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啊!當時沒那個薯,我真回不了家。

飢餓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時候,家裡每年有個把月幾乎斷炊。不知父母從哪裡弄來些玉米,磨成粉熬粥喝。我的家鄉不產玉米。離家五華里左右,有個水磨坊,我們那裡叫碾坊。我同二姐挑著幾十斤玉米,搖搖晃晃地去碾坊。我們都還小,又沒什麼吃的,哪有力氣?我同二姐就拿路邊的樹為標記,說好我挑到哪棵樹下換她挑,她挑到哪棵樹下換我挑。二姐老實,我又有些倚小賣小,老是欺負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麼回事,我聞到玉米粉的氣味頭就暈。沒聽誰說過暈玉米,我就暈玉米。多年之後,日子好起來了,玉米之類的粗糧成了奢侈品,城裡人愛吃。我偏不愛吃。小時的記憶太深了。

我後來從書上讀到原始人的生活狀態,他們採食野果之後,鼓腹而游,相與而戲,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狀態的,可我童年裡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而且是祖國的花朵,比美帝國主義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啊!我們還肩負著解放全人類的重任哩!學校中午休息,我們這些飢餓的孩子沒福氣像原始人一樣鼓腹而游,而是空著肚皮瞎胡鬧。上小學時,我們幾乎沒有體育活動,學校的體育器材就是一個打著補疤的籃球,一支尾巴開裂了的標槍。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女同學最常見的體育活動就是跳繩、跳橡皮筋、踢雞毛鍵子。我們男同學最常見的體育活動就是撩開褲子尿尿追人,把尿往別人身上撒。我不敢玩兒這個體育活動,出身不好,膽小怕事。幾個調皮的大個子同學,只要開始尿尿,就追得別的男同學滿操場跑。敢往別人身上撒尿的,必是家庭出身好的,拿我家鄉話說,就是青水岩板底子。還有個體育活動很普及,就是男同學相互扯褲子。那時候,我們多穿那種鬆緊帶褲子,別人冷不防將你褲子用力往下一扯,你就原形畢露了。每到下課,男同學一律拿雙手按住腰間,狼顧而行,提防別人扯褲子。要麼就是在走廊里靠牆站著,環視左右,異常警惕。

中學就更苦了。中學離家十五華里,每日清晨起床,扒兩碗頭日剩飯,背上書包趕路。全年多半時候是打赤腳,冬天才穿鞋。穿的是媽媽做的布鞋,不能沾水。冬天逢著下雨,仍是打赤腳,把布鞋放在書包里。學校里有個水塘,進校以後,去塘里洗盡腳上的泥巴,往褲管上揩幾下,再穿上布鞋。高中畢業照片上,我蹲在前排,就是打著赤腳。

伊渡:你小時候頑皮嗎?

王躍文:誰小時候不頑皮呢?可我頑皮的天性多半被壓抑著。我是右派分子的兒子!有件小事我終生難忘。當時父親給大隊養蜂,需隨各地花期變化四處遷徙。而那時中國農民是沒有遷徙自由的。那時候有個古怪的罪名,叫「流竄犯」。中國公民在自己的國土上未經許可的走動,居然是犯罪。父親每次去四川或貴州放蜂,須層層開介紹信。不知是父親不願忍受公社幹部的冷眼,還是真認為我長大了應該做些事了,就叫我去公社蓋章。我那時大概十歲左右,步行十五華里,跑到公社。有個管公章的幹部,拿著我遞上去的報告,嘴裡陰陽怪氣地念著我父親的名字。我父親是全縣有名的右派分子,這個幹部當然知道。幹部看著我父親打的報告,突然輕蔑地笑起來,嘴裡說著兩個字:放牧!

我拿著終於蓋了章的報告出了公社,走出好遠,都不敢回頭,總覺得有雙冷冷的眼睛在後面望著,嘲笑著。直到我確信走得足夠遠了,才掏出父親的報告,邊走邊看。我不知道父親是因為筆誤,還是忌諱「放蜂」二字同「放風」諧音,寫的確實是「放牧」。前幾年,我同父親開玩笑,說當年把你打成右派,實在是抬舉你了。因為「反右」是針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而你出身寒苦,夠不上資產階級的格,讀書小學都沒畢業,也不是知識分子。我同父親說這些話時,心裡想著的正是當年他報告上寫的「放牧」二字。也許父親真是用詞不當,而不是筆誤。可是反過來想,中國古代把做官的稱作牧民,那麼我父親把「放蜂」說成「放牧」,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幹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況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儘是此類屈辱,哪裡還敢頑皮?父親在台上挨批鬥時,我不僅要坐在台下看,而且還要跟社員群眾高喊「打倒」之類的口號。我的老家本是個很傳統的鄉村,長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輩是不敢把長輩的名諱放在嘴裡說的,可我不僅要直呼父親的名字,而且還要高喊「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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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首次坦露人生經歷:我不懂味(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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