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6)
有的官員為了講話生動,濫用比喻,笑話百出。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中央提出要加快第三產業發展,我就聽見有官員做報告說,我們要學會三條腿走路,要拉長第三條短腿,把第三條腿做大做強!官員的意思是工業、農業是兩條腿,第三產業是第三條腿,而這條腿還很不夠,要加快發展,所以就要拉長。我就不明白三條腿怎麼走路?我還真想不出世界上有三條腿的動物。
我見過一位官員,曾經是袁隆平先生的同事。這位官員有天喝了點兒酒,豪氣衝天,說他要是不改行,仍搞科研,「雜交水稻之父」的桂冠就不會是袁隆平的,而是他的。我望著他一臉醉態,點頭而笑。這讓我想起赫魯曉夫有次對一位畫家的作品發表評論,畫家不買賬。赫魯曉夫憤然作色說:我當年是基層團委書記時不懂畫,我是地區黨委書記時不懂畫,現在我是黨的總書記了,難道還不懂畫嗎?其實,真有這樣的官員,自己官當大了,就以為什麼都懂了。
懷化黔城有座芙蓉樓,前人為紀念唐代偉大詩人王昌齡而建。樓上有副名聯:天地大雜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艷色,百年人事盡如花。一天,有位官員蒞臨參觀,讀了這副對聯,搖頭說:太消極了,應改改。這位領導原是省里的筆杆子,很為自己的文墨功夫自負,於是信口就改了對聯:天地大世界,千古人民建偉業;芙蓉多艷色,百年人事結碩果。幸好這位官員的職務還不算太高,沒到金口玉牙的程度,不然芙蓉樓就慘了。
有人說《國畫》影射誰誰,純粹是扯蛋。整部小說只有一個細節是我直接從生活當中擷取的,就是那位瘋老太太參加勞動的事。有年,我家鄉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洪災,損失慘重。省里有位領導前往視察,見水利工地現場有位白髮老太太在挑土。這位領導健步上前,問道:老人家多大了?老太太答道:七十歲了。省領導又問:您這麼大年紀了,還參加勞動?老太太說:感謝黨,感謝政府!省領導立即接過老人家的擔子,親自參加勞動。當然省領導很忙,也只是表示一下、做做樣子。於是,當天電視新聞里就上演了這位官員接過老太太擔子的動人場面。這位省領導的激動持續了好些天,他每走到一地,都聲情並茂地說:同志們,我們的老百姓多好啊!七十多歲的老人了,還自覺到工地上參加勞動!當我問起她的時候,她沒有更多的話說,只說感謝黨、感謝政府!多麼樸實的群眾啊!事實真相怎樣呢?那老太太是個瘋子。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湊熱鬧,趕上紅白喜事、群眾大會之類,她都會去搗蛋。她頭幾句話聽著也還明白,多說幾句就亂七八糟了。當時,那位激動的省領導走向瘋老太太的時候,當地幹部可急壞了。萬幸的是等省領導接過瘋老太太的擔子,陪同的各級領導都爭著搶過群眾的擔子,電視鏡頭跟隨著官員們而去,當地幹部這才飛快地把瘋老太太架走了。
伊渡:真有意思,難怪人家說你眼睛毒。說說你的鄉村吧。
王躍文:我儘管經常回家鄉,對現在的鄉村卻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時的鄉村。我少年時讀《聊齋志異》,投映在腦子裡的場景,總是我童年的鄉村,那祠堂、那古樹、那破屋、那野墳。我的鄉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種種神秘的風俗和禁忌。路邊的斷梳是不能撿的,那是御風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裡千萬不要到老柳樹下面納涼,空了心的老柳樹都是成了精的;轉著旋渦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裡有落水鬼會扯你的腳;而花越是漂亮越是可怕,每朵花裡頭都有一個取人魂魄的精怪。
伊渡:你家鄉花很多嗎?我很喜歡花。
王躍文:我的家鄉雖是山清水秀,花卻並不多。倒是大人給女孩子起名字,喜歡用個「花」字。什麼桂花、蓮花、梅花,一大堆。鄉野人家有點兒閑地便種菜種橘樹,沒有種花的習俗。山上也只在春天開一些杜鵑,糊裡糊塗紅一陣就過去了。村子的某個寂寞的牆角,偶爾可見一株梔子花或茶花,似乎沒人知道她們的來歷。這些花便越發像《聊齋志異》里的花,要麼好看而媚人,要麼好看而害人。哪家閨女突然得了某種怪病,比方望著男人痴笑,比方日夜不停地唱歌,會做法的師傅就斷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後被砍去。
《聊齋志異》里有一篇《香玉》,記嶗山下清宮兩株花與一黃姓書生的情事。兩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玉,素衣玉面,風流多情,與書生儼然夫婦;一株耐冬,名絳雪。絳雪這名字實在起得好。我沒有女兒,不然一定也叫她絳雪。絳者紅也。這女花妖一襲紅衣,芳艷絕倫,卻又名雪,晶瑩剔透,清冷孤高,不容褻瀆。她與書生雖然詩詞唱和,言談甚歡,卻能終不至於淫而只是良友。有個情節很有趣,說的是黃生太想見絳雪,而絳雪卻不肯現身。於是香玉便助紂為虐,帶了黃生來到耐冬花下,用手掌從下往上丈量,量到大約人的腋下處時,開始撓其枝幹,結果絳雪耐不住痒痒,笑著從花樹中走出來。讀此情節,那怕癢的花妖又平添幾分嬌憨。我後來查書,知道耐冬花,就是茶花。《香玉》里記載那株茶花高二丈,徑數十圍,應是千年古木,不是我們平日隨處可見的。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去撓花樹的痒痒,傻乎乎地指望從花里撓出一個美女來。我現在住的地方,種有很多茶花,從冬到春,奼紫嫣紅。這些茶花太多了,太熱鬧了。不像我鄉村的茶花,開在僻靜的牆角,能叫閨女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