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10)
大人的罵罵咧咧讓我自小就有種負罪感,感覺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就是消五穀的,沒有任何用處。「消五穀的」,這是我們家鄉罵小孩兒和懶漢常用的話。星期天,學校不上課,大人也通常在這天出門趕集。我可以在家裡玩兒,自由自在。可是,到了下午,我會突然緊張起來。因為大人馬上就要回來了,而我在家裡什麼事都沒做!我馬上拿起掃把掃地,然後擦桌子、去井邊挑水。忙過之後,見家裡乾乾淨淨,水缸里盛滿了水,我才安心下來。沒多時,大人回來了。我偷偷瞟著他們,想讓他們發現我的勞動成果,然後表揚幾句。但我多半會失望。他們不會發現我努力做了事,該罵的照樣罵。小孩子不可能萬事周全,大人們永遠都有罵人的理由。
我也沒有理由埋怨父母。他們背著政治壓力,又十分貧窮,生活太艱難了。我沒有像大姐和四哥那樣夭折,已是萬幸了。
伊渡:心理學認為,童年缺少愛,會影響到成人之後的人格健全。人都是有多面性的。我們作為朋友相處,見你總是樂觀、向上,甚至有些嘻嘻哈哈。不知你有沒有人格的另一面?
王躍文:誰的人格都有多面性,這是常識。總體上講,我是積極向上、樂觀通達的,但內心也掩藏著很多痛苦、孤獨、蒼涼、灰心,有時甚至是絕望。有醫學研究認為,抑鬱症患者的病根在於嬰兒期缺少撫摸。我不能確認自己是否患有抑鬱症,但我似乎有周期性的情緒低谷。當我的情緒陷入低谷時,我易怒、孤僻、冷漠,耳聞目睹,索然無趣。我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嬰兒期得到過多少撫摸,但從我記事的時候開始,我沒有過被大人愛撫的經歷。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小時候總有種撒嬌的衝動,但我怎麼也不敢撲到父母的懷抱里去。我甚至為自己這種心思而羞愧。
我小時候在情感上能享受最高待遇的時候,就是生病。一旦病了,媽媽就會溫柔些,問我想吃什麼。我永遠能夠想起的,就是吃面。面是那時候的奢侈品,拿大米換來的。不過就是碗光頭面,幾點油星子,幾段香蔥。就是這碗光頭面,還得躲在灶屋裡偷偷吃,怕弟弟看見了也吵著要。我現在人到中年,知道健康是福。可我童年裡卻總盼著生病。生病了,就可恃寵稱嬌。
我小時候偏偏多病,哮喘、貧血、缺鈣、失眠、抽風。我經常額頭脹痛,其實是因為貧血,大腦缺氧。缺鈣容易形成過敏性體質,就會犯哮喘病。可大人判斷我是否生病,就是摸摸我的額頭是否發燒。我身體不舒服了,哼哼著。大人扯我過去,摸摸額頭,並沒有發燒,就一把推開,說我裝病。所以我感覺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欣喜之餘,就是不停地摸自己的額頭,期待著發高燒。真發高燒了,興許就有碗光頭面吃。
我的身體是十**歲以後慢慢強健起來的。少年以前,我的身體一直很孱弱,常常連拳頭都捏不緊。上中學的時候,放學回家通常已是黃昏了。因為飢餓和虛弱,趕著十幾里的路程,感覺肚皮越來越往背上貼。腰就不由得往下彎,最後只能躬著身子走路。我們家鄉人形容飢餓,會說「肚皮餓到背膛心了」,真是太生動了。
伊渡:我從你有些寫親情的散文中看到,你很敬重你的父母和祖父母。
王躍文:我說自己從小缺少愛,卻並不等於說我不敬重長輩。他們屬於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們養育兒女的方式同別人沒什麼區別。那時我們村裡的孩子都是這麼長大的。父母那代,信奉棍子底下出好人,小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飯。我母親最得意的事,就是我大哥成家當爹之後,還被她打了一頓。「他嶄新一件背心衣,被我扯得稀爛!」媽媽現在說起這事,還眉飛色舞。一家人拉家常,媽媽說起自己當年打小孩兒的事,我們兄弟姐妹聽著,只是笑笑。媽媽是頗以家庭功臣自居的,常說自己到王家幾十年,就是同別人斗過來的。媽媽能說會道,性子剛烈,不怕事,不信邪。父親挨整那些年,的確搭幫媽媽撐著。家裡風雨飄搖幾十年,也多虧媽媽敢於同別人爭鬥,不然家人會遭遇更多的災難。可也正是她幾十年的鬥爭生涯,讓她養成了好鬥的性格,有時候心硬如鐵。母親越到老年,越是不可理喻。她有許多似是而非、稀奇古怪的做人和治家理念,半新半舊、半通不通、半開明半固執,那是不允許任何人違抗的。我們做兒女的,只好順著她,或者陽奉陰違。闔家老小越是敬重她,順著她,就越讓她的控制欲膨脹。村裡人也都尊敬她,幾乎把她尊為祖婆了。恰巧她在村裡宗族裡面輩份也很高。別人家的家長里短,擺不平的,搬她出馬,她幾句話就能讓人家信服。但是最了解她的,畢竟是她自己的兒女。有時候,她說的話在家裡不靈驗,她就怒火萬丈。除非兒女們佯裝順著她,不然家無寧日。老人家的自我感覺越好,家裡人的日子就越不好過。媽媽這些讓人難以適應的性格是慢慢形成的,她年輕的時候並不如此。但當眾人擁戴她並肯定了她的地位時,她漸漸異化成了家庭暴君。暴君有時候或許就是眾人養虎為患的惡果。幸好她只是我們的母親,而不是別的什麼。這讓我聯想到可怕的老人政治。我自己身為人父之後,常引父母為戒。
伊渡:我童年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快快長大。大人們有很多讓我眼饞的事,都是小孩子不可能享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