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肉(3)
伊渡:應該說,孟子不是沒有**,而是優厚的物質生活滿足了他的**。
王躍文:對呀。孟子活了82歲,在那個時代是相當長壽的。由此可見,他的**很好地承載了他養其浩然之氣的使命。但是,他好像並不感激自己的**。
伊渡:我猜想,孟子的身體應該是很健康的。如果他老是牙痛、失眠、胃痛、高血壓,逼得他不得不重視他的**,可能他又有另外的哲學觀點了吧?這種人往往會成為厭世者。
王躍文:與孟子同代的學問家莊子是一個追求快樂的人。他有時靠借米度日,有時以編草鞋為生。他做過漆園小吏,可是沒幹多久就歸隱了。顯然,莊子追求的不是物慾滿足的快樂,不是**感官的快樂;他的快樂恰恰是要忘卻**、泯滅**感覺。莊子的快樂是在宇宙間的逍遙遊。他的逍遙遊有「有待」與「無待」之分。「有待」的逍遙遊就像那隻大鵬,翅若垂天之雲,一怒而飛,絕雲氣,負青天,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這是何等的力量與自由,可謂逍遙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絕對的,必須「有待」。所謂「有待」,就是有所依託,大鵬鳥的飛翔依賴於海嘯帶起的大風。所以大鵬的快樂也只是相對的快樂。
莊子認為最高境界的逍遙是「無待」的,即不藉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樂」。能夠獲取這種「至樂」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聖人」。他們已經做到了無己、無功、無名、物我兩忘、天人合一,所以能憑藉自然的本性,順應六氣的變化,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絕對自由地逍遙於無窮宇宙之中。
不管莊子是如何高明之人,不論他的學問如何玄妙,我總覺得未免自欺欺人。他的學說果真好,窮人都去信奉莊子好了。中國最好把他的學說輸送到非洲國家去,窮人們坐在猴麵包樹下玄想著忘我,就可以獲得至樂。事實是莊子哲學在他的誕生地中國,幾千年來沒有救助過一個窮人。我是世俗中人,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莊子。
伊渡:莊子描繪的絕對自由的「至樂」的確令人神往,但要達到至樂境界非常人所能。須知人要忘卻肉身,談何容易!
王躍文:是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人乾脆不活算了。人生下來就死掉,或者乾脆就不要生下來,就無所謂快樂或痛苦了。
《莊子·大宗師》里描述了孔子最聰明的門生顏回學習「坐忘」的過程:
顏回對孔子說,老師,我長進了。
孔子問,怎麼呢?
顏回回答,我忘掉仁義了。
孔子說,不錯,但還不夠。
隔些日子,顏回又對老師說,我長進了。
孔子又問,怎麼呢?
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
孔子又說,不錯,但還不夠。
又過一些日子,顏回又說,老師,我長進了。
孔子又問,怎麼呢?
顏回說,我坐忘了。
孔子大驚不已,說,顏回,你真賢明啊。請讓我做你的學生,跟隨你一起學習吧!
伊渡:什麼是「坐忘」呢?
王躍文:依顏回的說法,就是要「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
伊渡:原來,「坐忘」就是要廢棄肢體,閉塞耳目,離析**,然後除去心智,這樣才能同於大道。
王躍文:莊子在《大宗師》里敷衍的這個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對**的態度。莊子眼裡,人的**只要順其本性,不以人害天,同樣可以有相對快樂。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無法迴避,人只要活著就得承受無窮的痛苦。而人的種種痛苦的根源,都因為人的**存在。只有徹底拋棄這個臭皮囊,把它忘個一乾二淨,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喪我而物化,同於大道。於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這時,絕對自由的逍遙便來臨了。
伊渡:莊子追求快樂的方法原來就是更殘酷地對待**。
王躍文:莊子解決痛苦的方法確實高妙。他太聰明了,來了個釜底抽薪。產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廢棄和忘卻,還有什麼必要去追問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樣才能解決痛苦這些問題了。莊子不是去解決問題,而是把問題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嚮往的。其實莊子這種解決痛苦的方法,濃眉長髯的老子早就說過了。他閉目坐在樹下,輕描淡寫地說道: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
我懷疑老子或莊子,他們自己真正做到了「無身」嗎?或者,中國古代的哲學或哲學家從來就是矯情的?也許,武斷地說老莊們矯情倒也容易,但要說清楚他們為什麼要矯情就有難度了。孟子和莊子,對待**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過孟子沖和些,莊子殘酷些。
忘卻**到了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已是登峰造極。有人把**像章直接別在肉里,尋求精神上的無限崇高感。唐山大地震,幾十萬**陷入廢墟,拯救**所能藉助的不是物質,而是蘊藏著無限精神力量的紅寶書。
我是個**感覺特別敏感的人,弄不懂離開**還有什麼精神;相反,當**遭遇強烈衝擊的時候,滿腦子想像的都是跟**有關的問題,從來沒有從**痛苦中悟出過什麼道來。也許我只能是個俗人。比方生病的時候,我感覺這病沒有盡頭,總以為自己可能就這麼死去。我心裡清楚情況並沒有這麼嚴重,但**的痛苦不斷強化著自己的壞心情。我覺得自己除了**裡面生長出的種種古怪想法之外,沒有高懸於頭頂的空靈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