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肉(6)
王躍文:可是像何晏、石崇這些人,窮珍極麗,盛致聲色,極重**感官的享樂,卻並非只剩**。因為任何一個**享樂者都不可能徹底做到行屍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間系統闡述老莊思想的大學者。他進一步發揮老子「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思想,提出:「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生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所以,道即為無。又因老子提出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題,何晏進而指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又因為庄學主張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為聖人無情,沒有喜怒哀樂。何晏的**生活也許正是他哲學思想的極端體現。興許充分滿足和享受****,就是何晏所謂的聖人以自然用?道既然為無,精神道德倫理自然也為無,**同樣為無。通通都為無了,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
伊渡:石崇也有頗為一本正經的時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學校去遊玩兒。有一天,望著學校里掛著的顏回畫像,石崇忍不住說,如果我和他同為孔門弟子,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吧?王敦嘲笑他說,你只能與家有千金的子貢相比。石崇卻嚴肅地說,讀書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適,名高位重,何必和那些窮苦人扯到一起?也許在石崇看來,追求生活的舒適享受是人生再正當不過的**,根本不存在不禮不義有違名教的因素。這麼一說,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學的。
王躍文:魏晉時還有另一類人,他們也放浪形骸、狂放不羈,卻簡約玄澹、俊雅疏放;他們任情、重情、深情、純情;他們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流,卻真正體現了超逸脫俗的風流精神。
伊渡:你說的是「竹林七賢」吧?
王躍文:是的。比如阮籍和阮咸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賢」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飲酒,諸阮共聚,飲酒往往不用杯盞,而以大瓮盛酒。眾人圍坐,相向大酌。阮家養的豬也頗通酒性,常常群集酒瓮之側,同諸阮一起把嘴伸到瓮里開懷大飲。
伊渡:畢加索曾畫過一幅素描,描繪了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家們放浪形骸,人豬共醉的情景。畫家不曾知道,中國的一群風流哲學家比他們早一千年就體會到這種「同於萬物」的自由境界了。
王躍文:「竹林七賢」中的另一個更有名的酒徒是劉伶。劉伶身長六尺,相貌醜陋,整日沉迷醉鄉,神情悠忽,視形骸為土木。他耽酒而病,卻更加渴酒,哀求他妻子再給他一點兒酒喝。妻子勸他戒酒,哭泣著毀掉酒器,把罈子里的酒也一傾而盡。劉伶說,好吧,我自己無法控制酒癮,只有在鬼神面前發誓才能戒掉。請你把酒肉供在神像面前,讓我來祈禱發誓。於是劉伶跪在神像面前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於是飲酒進肉,又頹然而醉。
伊渡:我喜歡他的《酒德頌》,那無疑是他最生動的自畫像: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為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榼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
王躍文:現在流行於餐桌的酒歌也不少,比方:一顆紅心向太陽,我把腸胃交給黨。又比如:領導在上我在下,你說幾下就幾下。只是這些酒歌太沒文采,更談不上哲學。劉伶在醉鄉中除了酒中滋味,還悟了道,正是莊子「坐忘」、「物化」、「吾忘我」的高妙境界。劉伶說自己在醉鄉里「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這不是莊子所謂能夠擺脫形與物的羈絆,自由逍遙的「聖人」、「神人」、「至人」嗎?不同的是,莊子企圖以忘卻廢棄**感官來達到這個境界,劉伶恰恰卻是通過**感官達到了這個境界。莊子的道路是一條行不通的絕路,劉伶的道路卻簡便易行。
伊渡:其實,阮籍、嵇康這些魏晉風流名士,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走了一條由**通向性情的道路。他們不是**的蔑視者和敵視者。他們與莊子的目標一致,途徑卻相反。**是他們飛升的翅膀,而不是障礙。他們知道,如果沒有**,他們將什麼也沒有。沒有**,既沒有性情,也不會有哲理清談,更不會有流芳後世的「魏晉風流」。人們都知道,正是因為嵇康**生命的消失,《廣陵散》才「從此絕矣」!
王躍文:中國思想史上最大的異端非李贄莫屬。1602年(明萬曆三十年),李贄以「敢倡亂道、惑世誣名」的罪名被捕,關押在北京皇城監獄。一天,他吩咐獄卒給他剃髮后,取剃刀自剄而死。臨死前獄卒問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在地上寫道:不痛。又問:為何自殺呢?答:七十老翁何所求?於是血盡氣絕而亡。
伊渡:李贄確實是個自覺的異端。他曾經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與假道學者流都把我看作異端,我不如乾脆就做異端,免得他們把異端的虛名加在我的頭上!李贄之異,異在何處呢?
王躍文:李贄公然為人的「私心」正名,說自私就是人心,人必須自私然後才有心,如果沒有自私就沒有心了。他宣稱,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舉凡好貨,好色,多積財寶,多買田宅為子孫謀等,均為百姓之常情。這種「私心」,即「童心」,即人生下來就存在的本心,所以純真。他依照此番邏輯,推出了情性自然論。他說,聲色之來,發於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禮義,不需外在的禮義去約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之。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極具個體特徵,豈可一律求之?李贄更是大聲疾呼: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