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3)
我的公開信立即就到了那位發表「個人意見」的官員手裡,這都得感謝我處里的某位同事。這位同事見人總是笑容可掬的樣子,平日對我也極友善,還盡同我說些掏心窩子的話。不知道的,都會把他當成宅心仁厚的君子。他見著公開信,覺得討好的機會來了,立即拿去邀功。其實當晚就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是誰把信送到某官員手裡去的。我聽了只是笑笑。我早知道那位仁兄的為人,並不往心裡去。那位仁兄至今同我見面,仍是熱情握手,寒暄再三。我也從不把此事點破,沒有意思。此人在官場上混得並不怎麼好,他大概不知道花剌子模國王只准報喜不準報憂的典故,因此屁顛屁顛地把壞消息報到長官那裡去。拍馬無術,也是發達不了的。
伊渡:你還能記起那封公開信的內容嗎?我感覺這樁公案在目前看來似乎只是則逸聞,多年之後人們會發現它有更多的價值。
王躍文:今後的事情,誰也說不準。那封信至今我還保存著,現在不在身邊。不過我的記憶力不錯,還能記得大致內容。大概是這樣寫的:某某先生您好!我只能按照現代文明人的習慣稱呼您「先生」,因為我覺得叫您「同志」,心裡彆扭。鑒於您可以利用您的職權在非個人場合發表所謂「個人意見」,我也只好把這封純個人通信公開給適當的範圍。這樣才公平。
我說,作為作家,我願意就我的作品聽取任何學術意義上的意見,無論是贊同的,或是反對的。但對學術範圍之外的信口雌黃,我只能表示蔑視,不予理睬。可畢竟您的身份不同,而且您在非個人場合發表「個人意見」,我只好發言了。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我當時態度的確有些激憤。可是那種情境下,我能不激憤嗎?比方,我這些文字就有些年輕氣盛的味道。我說,我沒有義務向您啟蒙文學常識。我只想說,百年之後,我們都會作古,而我的小說會不朽。這已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我的小說肯定有它的不足,但卻不會因某個人的好惡或毀譽而改變它的價值。對我的小說有爭議是正常的,沒有爭議的才是平庸之作。歷史一再證明,文學作品的價值從來就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無論他如何位高權重。「文革」時期朝作家們開火的那些棍子們,早已被歷史證明是滑稽小丑。
我還寫道,我早就料到,我的小說會使兩類人不高興:不開明的和不正派的。我的作品鞭笞的是假惡丑,有人為此不高興,甚至撐不住風度終於憤怒起來,這正是作品的價值所在。至於您說我的小說「醜化」云云,那隻能說明您自己神經衰弱,與我無關。我不過是在虛構的藝術空間里,讓當今官場形形色色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集中到一起展示他們的靈魂。因而您對我的小說「上綱上線」,我只能把這理解成別有用心。您在這方面的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完全是「文革」模式,我表示遺憾,也覺得您很可憐。其實我這樣分析自己的作品還太淺顯了,可是說得太深奧了您也不懂,還是不說了吧。聖人有云: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
我說,您會對我下手的。不過我相信您下手的時候也不敢太明目張胆,只能遮遮掩掩,變著戲法。因為面對真正的良知,您無法光明磊落。我父親二十四歲的時候就因言獲罪,被打成右派分子,遣回鄉下老家二十一年,受盡磨難。家父因為年輕時的遭遇,空耗青春年華,平生無所建樹,如今已垂垂老矣,但我對他無限崇敬,因為他的骨頭比同時代的許多人都要硬,他比那些垂眉低眼的軟體動物們高貴多了。我的父母早就知道有人對我的小說有看法了,他們除了擔心兒子的安危,更多的是支持和安慰我。我的母親認不得幾個字,卻懂得天底下的大道理。她說,兒子,不當官沒關係,只要別跟那些貪官污吏們學壞了。萬一出什麼事了,回老家來,餓不死你的。有這樣深明大義的父母,我什麼都不怕。
最後我說,我參加工作以來,一直兢兢業業。我的文學創作都是八小時以外的事,不過就是晚上不打牌賭博、不走門子而已。著作權是法律賦予每個公民的重要的政治權利,是任何一位守法公民都不容許被剝奪的。因此,於情於法,我問心無愧。可是總有人以我業餘寫小說為借口,把我視為異類。我想錯不在我,而是那些人自己太心虛了。先生,事已至此,我明白我將遭遇些什麼事情的,我等待著。
公開信大概就是這些內容。我終於等待到了料想中的結果,就是二○○○年被分流出局。如果沒有機構改革這個遊戲,還真不知他們會用什麼方法趕走我。冥冥之中有種神秘的東西不為人知,比方我提到過的兒時做的那個夢,它似乎就預示我此生此世總是在被世俗拋棄。「世俗」二字用得不準確,可我不方便用更準確的字眼。
伊渡:你這封信也夠刺激的。可我覺得你說得句句在理,雖然有些火氣。但是,中國有自己的國情,胸襟寬大的官員不多。像伏爾泰當年收到別人的批評,他回信說,我不同意你所說的任何一個字,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這已成為美談。可惜的是這種胸懷的人不大可能出現在中國官場。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被分流出局,恐怕同這事有關。
王躍文:事情已經過去了,評說它已沒有意義。但這不是哪個人的問題,誰在那個位置上,也許都會發表他的所謂「個人意見」。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會因為自己遭遇不公而嫉恨任何人。恩格斯評價馬克思的時候說,他也許有很多敵人,但他沒有一個私敵。我完全敢於毫不謙虛地套用這句話來評價自己的待人之道。要我嫉恨一個人,是件很困難的事。你嫉恨別人,別人仍然活得自在,痛苦的是你自己。我覺得自己年過四十以後,心態比以往更平和了。凡夫俗子,因為極偶然的機緣,來世上走一遭;又因為極偶然的機緣,有了那些親人、朋友和同事,包括那些的確十分討厭的人。但大家都得活著啊,何必著急上火呢?把什麼都看得雲淡風輕,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