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夢(4)

塵夢(4)

伊渡:但是從你的作品中看,你不是個很淡泊的人,你甚至很極端、很尖銳,有人說你眼睛很毒。

王躍文:我為文有些鋒芒畢露,但這同做人平和淡泊並不矛盾。生活當中,真正熟悉我的人,很容易把我當朋友。《國畫》剛出版時,很多官場上的人託人請我聊天。他們同我見面,多喜歡開句玩笑,說我不怕你把我寫進書里去。真有意思。官場上什麼物種都有,林子太大了。有位出版社的朋友告訴我,有回他在火車軟卧里遇著位看《國畫》的人,閑聊中知道他正是我原單位的。朋友便問他,看樣子你很喜歡王躍文?那人馬上憤然作色,說我恨死他了!朋友把他的奇遇告訴我,又博我一樂。想那位老同事看我的書,正像幾十年前流行的一句話:批判地閱讀。我原單位很多同事都看過我的小說,多是很坦然的。有的人是躲在家裡偷偷地看,也有的拿白紙把小說封面包起來,像小學生包新課本一樣,放在辦公室抽屜里看,遇著來人了,借站起來打招呼的工夫,身子往前一抵,就把抽屜關上了。真是好玩兒極了。

我也聽很多人說過,官場中人聚餐,其中有我的朋友或熟人,提議請我一塊兒去聊聊天。有人馬上反對說,千萬別請他來,別把我們都寫進小說里去。真有意思。不知這些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我得感謝這些反對請我赴飯局的人,他們讓我少去很多應酬。我很討厭這類應酬,得聽很多廢話,自己也要說很多廢話。我明白有些怕見我的人,也許明知道自己壞,卻心安理得地做壞人。

伊渡:這麼多年來,有什麼印象強烈的事情觸動過你的靈魂嗎?我想了解你的思想發展軌跡。

王躍文:我首先要申明的是我沒有所謂思想,也就談不上什麼思想發展軌跡。我只有些片斷式的想法,不系統更不深刻。有人說我看問題一針見血,我也羞於承認。我是個凡俗之人,只是不太善於隱藏自己真實的看法而已。我自從踏入滾滾紅塵,身邊並沒有發生過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一切都像我在小說里描寫的那樣,庸常而無奈。可是,正是這些看上去平淡的人和事,慢慢消磨著我們的人生,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也越來越莫名其妙。

我剛參加工作時,有位極可愛的南下幹部,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這位老幹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識,很小就是孤兒。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個地方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們單位領導經常說,任老黨性最強,要我們向他學習。每到發工資那天,任老就選幾張最新的票子,跑到組織委員那裡去交黨費。我曾把這個細節寫進長篇小說《西州月》里。任老最痛恨年輕小夥子的頭髮長得像女人,他每次參加組織生活會都要為這事發脾氣。有回,有位年輕黨員說,頭髮長短同思想覺悟沒關係,**頭髮長,蔣介石是個光頭,結果怎樣?這下可把任老氣壞了,一定要求組織上處分那位黨員,說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光憑他把**和蔣介石放在一起說,就該槍斃!那位年輕黨員馬上以牙還牙,說你剛才也把**和蔣介石放在一起說了!任老氣得差點兒背過氣去。任老還愛講一件事,就是他當公社書記時,為了不讓倒春寒凍壞秧苗,帶領社員群眾扯著棉被,把秧田團團圍住,一站就是通宵。哪像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半點兒革命鬥志!有年輕人笑著問他,那不是做蠢事嗎?這又把任老氣壞了。聽說任老曾給某中央領導牽過馬,誰也沒有看過他的履歷,無法證實。任老卻很願意別人提起這件事,他不置可否,只是驕傲地微笑。但你千萬不能說他當過某領導的馬夫,只能說他當過某領導的勤務員。他聽見「馬夫」二字就火冒三丈。

有回我親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場里,任老買了菜之後,還要撿走菜攤上的爛菜葉。菜農不肯,也許是人家自己想留著餵豬。任老就同人家衝突起來。任老穿得像個叫花子,菜農哪裡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難懂的北方土話叫罵起來:你知道老子是誰嗎?老子身上有五處傷疤,天下是老子打下來的!沒有老子流血犧牲,你還想在這裡賣菜?你得給地主當長工、做短工!菜農說,你怎麼犧牲了?犧牲了還能在這裡做鬼叫?圍觀群眾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氣憤了,說,我們**人是為你們服務的,你們還要笑話!

伊渡:你說的任老的故事也許是個很極端的例子,這能說明什麼問題嗎?

王躍文:我當初只是覺得任老有些不合時宜,人還是蠻可愛的。可是,恰恰是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說明了生活本身。荒誕無處不在,已經讓我們習以為常。

我剛參加工作那會兒,敢到政府門口示威靜坐的群眾並不多。有回,幾個群眾因為一樁兇殺案沒有得到公正處理,跑到政府門口喊冤。任老從政府大門口經過,嚇唬群眾說:你們有問題可以打報告反映,喊什麼冤?要是被美蔣特務拍了照,就給社會主義臉上抹黑了!喊冤群眾看看他的穿著,聽他講話牛頭不對馬嘴,只當他是瘋子,根本不理他。任老十分氣憤,跑到縣領導那裡大搖其頭:不得了啦,現在老百姓沒有半點兒怕懼了!跑到政府門口鬧事,嚇都嚇不走!

回想我小時候見過的幹部,任老講的話大有來歷。我記得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群眾對幹部的感覺就是一個字:怕。村黨支部書記算是最小的幹部了,嚴格說來還不算國家幹部,老百姓對他們也是害怕的。我們村當時的黨支部書記正好是我們生產隊的,成天黑著臉,從不正眼看人。村裡群眾遇上他,恭敬地叫聲「書記」,他總是鼻子里哼一聲。他的工作主要是開會,一般不參加勞動。偶爾,他扛著鋤頭,出現在地頭,氣氛就緊張起來。我現在還很清楚地記得有回鋤油菜地里的草,社員們邊幹活邊說笑,地里熱火朝天。快收工的時候,忽然有人輕聲說道:書記來了。地里馬上安靜下來。書記橫扛著鋤頭來了,慢條斯理地脫下棉衣,取下手錶放在棉衣上面。全村只有他有塊手錶。太陽一寸寸靠近山頭,社員們早就想收工了,可是沒人敢吭聲。生產隊長是書記的侄子,也不敢說話。大家都自覺地同書記拉開距離,讓他像個孤家寡人,獨自在田角里鋤草。書記威嚴地勞動了大約四十分,看看手錶,穿上棉衣走了。生產隊長這才喊道:散工了,散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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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首次坦露人生經歷:我不懂味(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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