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9)
王躍文:其實陶淵明退官之後也還是很辛苦的。他不是也「晨興理荒穢,戴月荷鋤歸」嗎?從早上幹活兒,一直要干到月亮升起來才能回家。中國傳統文化講究耕讀並重。我現在到鄉下去,看到有些人家古風未泯,門楣上仍貼著「耕讀傳家」四字。但是,這寫在紅紙上的橫批,早被風吹雨打得斑駁破碎,家中田園也已荒蕪,孩子們小學沒畢業就已輟學,再大一點兒就到沿海打工去了。已經不耕不讀的鄉下,還這樣鄭重其事地貼著這樣的字紙,讓人心裡真不是滋味。
伊渡:錢穆在《宋明理學概說》里說過,耕讀並重者必耕漸勤而讀漸輟。耕不容易,人會因為物質生活的壓力,漸漸放棄精神生活。這就是讀書與為稻糧謀的矛盾。
王躍文:說起來真令人感嘆。我有一好友,以前最喜讀書,總是說清貧才是書生的本命,自詡「閱讀就是生活」。我們剛參加工作時,他在中學教書,我們見面喜歡用《紅樓夢》里的話相戲謔:「妹妹近來讀什麼書?吃什麼葯?」當然認真問的只是前半句。有一天暴雨之夜,他手提一瓶德山大麴破門而入,從我書架上尋出孔稚圭的《北山移文》,灌一口酒,讀一句書,每到慷慨激昂處,還揚眉大笑,連稱痛快痛快。此時,窗外炸雷陣陣、雨絲橫飛,好像和窗內的慷慨意氣相應和,那情景真令人難忘。數年之後,我的這位好友做了副縣長。他喝酒的風采不減,我倆的友好亦不減。有次聚會,他感嘆生活無聊。我說,你還好,愛讀書。他搖頭說,我們這種人還讀什麼書!
伊渡:清人筆記裡面有很多好玩兒的。歐陽兆熊的《水窗春囈》里記張愷石軼事,說他當大理寺卿的時候,風流儒雅,詩書終日。被解職后,宦囊蕭然,困於生計,於是寫了一首絕句:「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而今七字都更換,柴米油鹽醬醋茶。」
王躍文:學一句魯迅的話說,總之,難。其實,人就是他**的囚犯。我年輕時每遇痛苦,便背誦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我背誦這話時既感到萬分沉痛,又佩服得五體投地,覺得老子已把話講到極處,退無可退,實在大徹大悟。我又想,倘若我母親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不知還有沒有我?真不敢想像。可見人還是樂生怕死的。
伊渡:生真的可樂嗎?實在痛苦太多了。生老病死不說,光為了滿足這個肉身就極麻煩。肉身是物質的,首先就得靠物質養活。怎麼活呢?可以是犬儒主義式的,就是歐根第尼的那種「狗式」生活,住在一隻木桶里,以節慾克己來減少活著的麻煩,惟一要求是請來看望他的國王不要遮住他曬太陽。不然就選擇享樂主義。
王躍文;說到底,不論犬儒還是享樂,都源自對現世價值的不信任。你如果不想犬儒,又不願只像動物一樣享樂,那就不要躲避痛苦,坦然承擔一個人所該承擔的吧。
伊渡:你除了讀書喝茶,還有什麼愉悅自己的事?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你是樂山還是樂水呢?
王躍文:也許我骨子裡早藏有一股隱士的暮氣,我特別愛山。見山就親,並不在乎它是否有名,或有仙。山須有樹。無樹的山使人不親。我不能說珠穆朗瑪峰不是山,但那山只令人敬畏,你除了屏息仰視,不敢生任何親近之心,否則就是褻瀆。有樹的山就仁厚了、柔和了、有呼吸了,你會覺得山與你同是宇宙間之生命,眾生平等,你能與這樣的山親昵。
我住在麓山腳下,有一段時間,我幾乎每天傍晚去爬山。上山往往正是綠野煙寒時分,待下山已經暮色四合。我獨獨領略了麓山暮色之美,然而難言。
伊渡:我也常去嶽麓山。麓山的樹好,大多是楓樹、松樹和樟樹。人在樹下走,參天枝葉間露出碎碎的天。
王躍文:暮色中的樹比白天顯得更為深黝,鬱郁團團濃如潑墨,一陣風來,楓松樟齊齊搖曳,齊齊作響。我會指著山中某間屋子痴人說夢:這間屋子硬要送給我住,那我就不講客氣算了。爬到山頂時偶有陣雨,颯颯而落,時疏時密,然而你決不會想著避雨,因為衣反正早已濕透,既因為暮靄,也因為汗水。
伊渡:你還挺阿Q的嘛。
王躍文:聊以開心嘛。下山時暮色蒼茫,樹縫間透出遠處隔江城市的燈火。山上愈顯得靜。暮色無論怎樣濃,樹色總要比暮色重,好像比賽一樣。如同中國畫中講究的墨分五色,暮色中的物事顏色同樣豐富得各有韻味。樹根處最黑,樹梢處稍亮。大樹反而顏色淺,小樹躲在下面,黑漆漆的一小疙瘩。
下山時衣早被山風吹乾了。人的臉在暮色中發亮。間或嗷地一聲,那是貓頭鷹的叫聲。還有各種蟲聲,最響亮的有兩種,一是蟬,一是金鈴子,當然只在夏秋季。它們的聲音都有跟蹤人耳朵的本事,漸漸地,聲音越逼越近,脆亮得簡直咄咄逼人,突然一下子又遠了,真好像在捉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