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黑帕子
?裘寶暘早就回了涼州,唐糖並未見他帶著什麼茯苓子老道一同歸來,問起他那事的進展,寶二爺倒只是輕描淡寫,說自己不辱使命,至於那位道長,見過他便南下雲遊去了,如今早就不知身在何方。
唐糖憂心紀陶的事情沒了進展,紀陶自己倒是一派自得,要她放寬心,寬心的小孩易生易養。
紀陶捨不得要她操心,齊王殿下卻沒打算讓唐糖閑著。
趙思危拜託她繪了一組木鳶的圖紙,命人趕製出來一批。唐糖畫得十分細緻,畫完還親自督造,更幫著一架一架調試,確保每一架都能飛得高遠。
紀陶怕她勞心傷神,十分心疼,唐糖解釋著:「整天吃吃睡睡,人會生鏽的,這麼點小事情能費我什麼神?從你取到的地圖看,那個地方地勢極低,倒像是一處盆地。趙思危說老禿鷲很可能選了那個地方作他的靈壇,為什麼?我覺得除了風水之外,那種地方絕對是叫天不應,入了崑崙,想必你們便與外界全盤隔絕,要向外報個信都難。這東西會管用的。」
紀陶告訴她,趙思賢的消息斷了半月,他尋人尋得狼狽,如今齊王的人終於傳了信來,喪家犬一般的皇帝陛下,終於率人入得了那片雪域。
「真是如你所說,狗急跳牆……」
「我當初也未曾料到趙思賢會如此不管不顧,不然連梁王都不用驚動,但須亦步亦趨跟著他動作就好。帶給你許多誤會,也多吃許多苦。」
「話不能這麼說,沒有那些詳圖,你們根本不能預判那個地方的地形氣候,又如何預先充分準備隨行的食物器具?不過,你趕去會禿鷲,一來為救人,二來是為解決麒麟肉那樁大患,趙思賢穩坐金鑾殿,真的就那般急?」
「聽聞皇上近半年來,於宮中時常見到幻像……已然形容枯槁,茶飯不思。」
「你的意思是,他是被老禿鷲誘去的!當日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他對他爹下了什麼狠手毒手?」
「必然是的,一來他深信先帝已亡,另一方面,他自己卻又篤信鬼神,那老禿鷲這半年必是不曾讓他好過,將他逼瘋了。」
「還真是狗咬狗,咬到了一窩裡……」
紀陶笑:「你這樣一來把趙思危也罵進去,被他知道了當面倒未必說什麼,回頭一定找機會挑撥我倆幾句。」
「不理他,他就無趣了。趙思危也是個奇人,從不信邪,唯利是圖,反倒比他那個皇帝哥哥從容得多。可是他能夠擺平京城么?梁王可還留守在那裡。」
「最要緊的地方他豈會放過,他會同鎮遠軍,在去年底就已有了布局。哼,作甚要為他擔心?」
「我擔心什麼,估計連他自己都不擔心。年初齊王同皇上連打三場馬球,他輸二勝一,我出錢他替我下注,我卻是三場皆贏,贏得盆滿缽滿。可見有多成竹在胸。」
紀陶酸道:「你竟連這種事情都交與他打理?」
唐糖勾一勾他的下巴,極委屈:「我贏來的銀子,可都是用來包養三爺的。」
「包了就要管到底。」
「這個自然。有了趙思賢的消息,是不是代表你們就要上路了?那個養生池是什麼情形,我們還沒摸清呢。」
「等不及了,關鍵是要找到老禿鷲的人,速戰速決結果了他。養生池還在次要,臨場再作決斷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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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動身要走,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涼州夏短,綿柔酸甘的梅子茶喝到沒有,這個夏天便算是到了盡頭。唐糖的小腹終於顯露出來。
臨行前夜,紀陶得意地照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喚:「孩兒們,我是爹爹……」
說不盡的得瑟。
唐糖瞥一眼他:「四個多月才那麼鼓了這麼小一個包子,我看是只有一個罷。」
他將手覆在唐糖小腹,唐糖覺得孩子大約是在游水,像是微風過處湖面皺起的漣漪,疏忽就又沒了動靜。
紀陶把著她的手:「你這小傢伙,從小會擺弄指甲大小的機關,在此種地方卻還不如我細緻,好好把手放在這裡,覺出來沒有?這一腳是兒子踢的,小子已經會使蠻力了……喲?這一腳是閨女踢的,踢得極刁鑽,像你。」
唐糖看他指點得似模似樣:「那個庸醫究竟可不可信啊?」
「怎麼還說人家庸醫,我倒真是寧可只有一個。」
「怎麼?」
「一次生兩個吃的苦比生一個要多得多,而且撕心裂肺的痛……」
唐糖看他連眉頭都緊蹙起來,好笑不已:「三爺親自生過啊?」
紀陶不理她,捏捏她的臉:「你近來臉圓了些,這陣子記得餐餐少吃幾口。」
唐糖圓瞪著眼:「嫌棄我?一會兒說要吃得胖些才好生養,一會兒又教我少吃,我到底聽你哪一句好?三爺好作啊。」
「不是,吃得少些到時生起來容易。」
唐糖不以為然:「你怎麼樣樣都聽族醫的,我是野慣了的,身體好,你看我身輕如燕……」
她剛一輕身躍起,卻被紀陶在半空一臂截住:「還敢渾鬧?」
唐糖被他半扛在肩頭,下不來掙不脫:「三哥饒命啊不要撓……」
紀陶卻怕她壓著了肚子,反變得小心翼翼:「我在的時候你隨便上躥下跳,我不在的時候沒人護著,你可一定要安生……待我回來再跳。」
唐糖低聲道:「那你快點回來。」說著淚便淌下來。
聽他沉默不語,她怕他窺到自己哭,又悄悄抹了淚,笑嘻嘻道:「三哥儘管放心。兩個真不算什麼的,你個樣子會教阿玉瞧不起。」
「……」
是時阿玉伏在唐糖椅子底下假寐,聽到這話,十分憂傷地喵了一聲,估計是想起了她那個身在遠方、被唐糖吹得天花亂墜、卻又素未謀面的丈夫二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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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立在西城牆望著那一行人漸行漸遠,紀陶騎著匹黑駿馬,起先三步一回頭,後來行得愈發遠了,身影愈來愈小。唐糖望見他將手臂伸得老高背著她揮了揮,自此打馬而去。
唐糖不會女紅,此番勉為其難,尋了齊王府的一位老嬤嬤急攻幾日針線,為紀陶縫了身衣裳。
因為衣裳是照著樣子裁剪的,做完尚且可以上身,衣料亦是貼身舒適,那針腳卻實在有些疏密不均,看上去有些凄慘。
裘寶暘此番受紀陶之託留在這裡看守唐糖,看了這件衣裳面色為難:「三爺雖然不如他二哥挑剔,比起哥來,他一貫也是個講究人,真的忍心穿上身?」
唐糖嗤一聲:「我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怕他不好意思穿,我才特意尋了黑布料做了這麼件夜行衣,好供他貼身穿著,半夜裡誰看他衣裳的針腳?好穿就行了。再說他動作起來,有我貼心的保護,定能無往不利。」
裘寶暘很傷感:「哥什麼時候能擁有這麼一個充滿愛意的麻袋呢?」
紀陶極滿意,穿得都不肯脫下,隨手捻起塊黑布:「好看,我喜歡……不過這是什麼?」
「因為還余塊碎布,給你改了塊方帕。」
紀陶發現角落裡還綉了顆小彈珠,愛不釋手撫了半天:「真好看。我要系在領口,還可擋風。」
裘寶暘都快看哭了:「是不是有了媳婦的人就容易昧著良心……黑方帕,狗啃式針腳……咦這彈珠哪裡見過,就是繡得有點方啊。」
唐糖駁斥:「是圓的。」
紀陶都不同他計較,只是糾正:「這哪是彈珠,這是小糖球,我媳婦從小給我留言,都用這個來署名。」
唐糖現在目送他離開,想起來了小時候隨祖父離開京城那天,紀陶目送她從南院離開時的情形。他也曾提過她到了後頭成了顆小糖球,慢慢變成個小點在那兒滾。
唐糖凝神等了會兒,卻發現遠處哪還有什麼小點,早就只余煙塵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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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秋天的天空清明高遠,夜星亮如燈火。
若無大事掛心,紀陶也在,倒可以對月飲茶,靠著各自沉下心讀幾本閑書。
可惜世上如此悠閑的美事畢竟難求,唐糖始終焦灼掛心崑崙那頭的消息,因為連齊王此番都親自入了虎穴,沒有人在外等信,往外傳信的頻次自然極少,
裘寶暘打探不到更多,而偌大一個西涼齊王府,對唐糖來說,能聊之人不過一個關在獄中的曹四渠。
紀陶臨行時,對崑崙雪域的情形已然十分熟悉,但對那個邪惡的所謂放生池,卻是依舊陌生,連那池子挖成一個什麼德行,也是一概未知。
曹四渠時而迷糊時而清醒,迷糊時能將裘寶暘都當做先皇,清醒時倒是不理人,唐糖翻了許多寫在樹上的養生之道特意說來誘他。曹四渠自詡高人,根本不將尋常那些延年益壽方子放在眼裡,尚肯出言反駁兩句。
一來二去,曹四渠將她當個一心求取長生的無知小兒,這才聊上了。
一月後的某日,唐糖又跑去找曹四渠探聽情形,她強忍著不適探問:「曹大師,人想要多活且須素食,那血鯢吃得那般……大葷,總不合適?平常喂它們吃什麼?總要吃素的罷?」
曹四渠是時真巧清醒,看著唐糖就像在看一個呆瓜:「血鯢那般聰明,哪裡需要餵養?魚池本身就是個活飼料缸啊。」
「活……吃?」
「血鯢那樣的靈物,難道吃死物?」
唐糖急急畫了幅草圖:「可是這樣的魚池?血鯢吃光之後,用魚嘴觸擊球形閘門,水流遞送過去,便會有活人……自動從滑道中傳送……」
曹四渠搖頭又點頭,提炭枝改了幾筆:「說你笨罷,居然被你畫得還差不多,可見你是聽皇上講過。不過上頭是這個樣子……坡度也須得更陡些,這裡還有……」
「這麼大?」
「你真沒見過?」
唐糖一愣,糊弄道:「皇上不讓我等去。」
曹四渠點頭:「皇上不讓你們去是對的,我當年尚且差點掉進去。血鯢兇猛,掉進去吃它不成,還死無葬身之地……」
唐糖心裡一個咯噔,出獄門時,只覺得那天的秋陽亦特別冰涼。
她心情有些鬱悶,便想找到裘寶暘說兩句開心話化解化解。
孰料裘寶暘居然正在喝斥什麼人,那人手上捏一個紙包,顫巍巍在認錯:「裘大人,這真的是那邊送來的。」
「再編!」
「小的不敢啊小的也不希望這是真的。」
唐糖心一緊,再望那個紙包,裘寶暘顯然是已經看過,難道是……
「我看看……」她搶身一奪,動作厲如疾風,裘寶暘反應都不及,她已然將那個紙包捏在了手上。
「糖糖你不能看!」
「寶二哥別攔了,你愈攔我愈想看。」
唐糖才開一個角,一股血腥之氣撲鼻而來,她早已過了孕吐的階段,這會兒卻差點吐出來。
裘寶暘趁勢再欲搶回,唐糖閃身一躲,忍著噁心去看……
狗啃般的針腳已然為血所浸透、乾結,惟有她用紅線綉上的署名,如今尚可灰乎乎地可辨認。
這正是紀陶走時系在領子上那塊黑帕子。
作者有話要說:紀陶:我沒事!
糖糖: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