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易(中)
鄧易終於回憶起來,幼年時偶爾撞見父親與表哥谷儼在房內爭執,最後到底發生了什麼時,是他頭一次見到自己的未婚妻的那晚。
那個封號寧頤的郡主秋曳瀾,在那天白晝大大得罪了谷儼——她拒絕了谷儼的引誘,還勾引江半朝家的嫡孫江崖霜,在谷太后的甘泉宮內,硬生生把谷儼打了個鼻青臉腫不說,事情鬧到谷太后與江皇後跟前時,言辭犀利的江皇后還幸災樂禍的數落谷儼:「算起來他比十九長了十來歲年紀,居然動了兵刃還被手無寸鐵的十九打了!這種廢物,真不知道廣陽王府還留他幹嘛?要生在我們江家,早就打發出去自生自滅了!偏在谷家還當個寶貝,居然做了世子——谷家其他男嗣都死光了,還是個個比他還要廢物?!」
鄧易還是第一次看到谷儼那麼失態——他毫無權門貴公子的氣度,歇斯底里的咆哮著:「那個小賤人!她必須死!!!」
谷太后嫡親侄孫、廣陽王世子的要求被迅速執行下去。
鄧易也屬於執行者之一。
地點是在甘醴宮。
人跡罕至,而且還能順手栽贓隱世多年的葉太后,徹底除了這個谷太后的心頭大患。
但鄧易估計先行一步的侍衛已經把那對嬌滴滴的主僕宰了之後,漫不經心的推門而入時,下場卻是他被制住,要不是反應快,估計會跟那兩個侍衛一樣,被順手料理了!
他絞盡腦汁的說服了秋曳瀾放他一馬,為此不惜在言語中透露了些許自己這些年來早已不堪受辱、迫不及待想要脫離谷儼,對於背叛谷家毫無壓力而且求之不得的意思。
果然秋曳瀾相信了他。
實際上,那時候他心裡根本不是這麼想的……
原因很簡單。
他確實不喜歡女子。
不僅僅是谷儼的引導,或者更因為他的母親。
那位嬌柔美麗的谷夫人,總能夠輕易的引起男子的保護欲。
可這是站在男人的角度去看她。
站在兒子的角度。
說鄧易一輩子毀在她手裡,或者過於苛責了。
但當年她若是不在丈夫過世之後,無力管束下人也無力打理產業,沒有選擇去學,而是選擇求助娘家容自己帶著兒子回王府去投奔……興許鄧易的命運能夠有所不同?
總之,鄧易心裡對於軟弱無知的母親其實一直很不耐煩。
「女子莫非都是這樣叫人頭疼的嗎?」這個念頭產生之後,他對女子的興趣就淡了。不但淡,而且很不耐煩跟她們打交道。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欣賞那些果斷利落、給人以保護、強健、安全感的同性。
所以對於和表哥谷儼的關係,他其實遠不如外人想的那麼抗拒與厭煩。
他最初的冷漠,只是聽多了對於他們表兄弟之間關係的議論,又不擅長也沒那麼多精力去一一駁斥,索性扮出冷漠寡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懾於谷儼的權勢,敢當著他面說三道四的聲音,果然少了。
因此那個除夕的夜晚,他擦著冷汗離開甘醴宮時,滿心想的是:「一定要告訴表哥,早日除掉這秋氏!這麼肆無忌憚的人,幸虧她今日露了餡!不然當真嫁給了我,豈不是我活不過新婚夜?!這女子滿身戾氣,到底是什麼來路……不!不管她是什麼來路,表哥說的沒錯,此女必除!必除!!!」
自幼養尊處優的少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血腥的場面——尤其是其中一名侍衛,被一隻簪子從眼珠直接插入後腦致死,他死後,還完好的那隻眼珠幾乎瞪出了眼眶,那樣的森然與恐怖!
而才殺完人的秋曳瀾卻冷靜到若無其事,這樣的對比,讓鄧易在估計已經離開她視線之後,簡直是連滾帶爬的逃走的!
「太可怕了!」單薄秀美的少年在寂靜的宮城裡瘋狂的跑向燈火通明的前殿——飽受驚嚇的他迫切需要光明與人群的安慰。
只是跑到一半,他猛然站住!
記憶之中,他好像看見過類似的畫面!
一樣的風如刀夜如墨;一樣的僻靜無人;一樣的……血泊?
血泊?!
怎麼可能?!
今晚是他平生見過最恐怖的場景,那個寧頤郡主她簡直不是人,她……等等!
血……泊?
鄧易面色蒼白,扶著宮牆慢慢滑倒——天旋地轉的暈眩中,他頭痛欲裂。
潮水般的黑暗撲面而來之後,丟失的記憶卻不期然的浮現——
「父親!」還是幼.童的他不解又驚慌的跑向男子,直到被他抱起后才鬆口氣。
可是下一刻,那雙給予他無限溫暖與安全的手,驀然把他變抱為拎,狠狠的砸向地面!
「砰!」
即使因為天冷,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但成年男子的手勁,加上他的年紀,仍舊感到顱骨都已經粉碎的劇痛!
他軟軟的倒在地上,七竅中鮮血汩汩而出,迅速浸透了毯子!
「你?!」谷儼驚呼出聲,騰的向前跨出,「你瘋了?!這是你的親生兒子!!!」
「我鄧氏雖然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世代躬耕,卻也清清白白!我因一時不察,受辱於你這畜生,已是萬念俱灰!如今你既然打易兒的主意,我又怎麼可能讓你得逞?!」鄧翰林語聲冰冷而怨毒,「我寧可親手殺子,也不要他他日如我此時一樣,身為堂堂男兒,為人玩弄!!!」
語未畢,看出鄧易還在掙扎,他嘿然道,「咱們父子一起上路罷!」毫不留情的想要繼續補上一腳——只是卻被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的谷儼攔住:「姑父自己想死,可別把無辜的表弟拖下水!虎毒尚且不食子!姑父剛烈,寧死不受辱,但表弟可未必這麼想的!」
激烈的語氣忽然又轉成了輕佻,「再說表弟這樣的絕色,小小年紀就夭折了,多麼可惜?!」
「……易兒!你記住,士可殺!不可辱!你若還有力氣,就自己去那邊的桌角再撞一下!」文弱書生出身的鄧翰林,根本不是自幼被教導武技的谷儼的對手,被他攔著不能殺子,心急之下,厲聲教訓道,「絕不能叫你這禽獸不如的表哥……」
「哐啷!」
「噗嗤!」
雪亮的劍光照亮室內,臉色鐵青的谷儼出劍如電,緩緩還鞘,方抹了把臉上被飛濺到的血漬,冷冷出聲:「不、識、抬、舉!!!」
轉過身,卻見已經奄奄一息的鄧易,勉強抬著頭,愣愣的望著父親的無頭屍身緩緩撲倒——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滿是木然,了無生趣!
「易表弟?」谷儼皺眉,把劍放到一旁,走過去彎下腰,試探著問,「你怎麼樣?來,表哥在這兒,你不用怕了!」
回答他的是鄧易歇斯底里的尖叫:「啊——!!!」
……後來應該是谷儼把他抱出去求醫,又設法掩蓋了真相。
真相或許連他母親谷氏都不知道——也許谷氏其實是知道的,只是她需要靠著娘家過活,自然不可能說出來,就默認丈夫是病逝了。
事隔十年後,終於恢復記憶的鄧易倚著甘醴宮高高的宮牆,滿頭大汗,癱軟如泥:「父親……父親要殺我!表哥……救了我……」
可是父親之所以要殺他,是因為不願意他在表哥手裡受辱;
表哥救了他,也無非是貪圖他的長相出色,可以做自己的玩物;
從被母親帶到廣陽王府後,他過的日子,不正如表哥的心愿?
這樣的自己,辜負了父親的期望,辱沒了鄧氏的聲名,他日到了地下,也無顏面對鄧家列祖列宗吧?
倘若不是父親被谷儼所殺,他不需要在廣陽王府寄人籬下,不需要承受母親軟弱的後果,成長中不缺乏父愛的的支持,是否也不會是現在這樣厭惡女色仰慕男子的樣子?!
即使才學出色,卻永永遠遠被人看不起……
往後一切成就,都會被認為是靠了以身體攀附谷儼……
他怔怔望著遙遠的天暮,只覺得心中諸般念頭,生滅無數,卻沒有一個,能解自己這一刻的煎熬與痛楚。
那天他在宮牆下久久不能起身,一直到谷儼左等右等等不到他,打發人去找——找他的人把他抬回去,谷儼詢問時,他本能的只說了看到秋曳瀾殺了兩名侍衛的事,絕口未提自己恢復了記憶。
「難怪!」谷儼聽完后,目中閃過瞭然與憐惜,這樣嘆息一聲之後,卻又警覺的掩飾,「表弟你向來心軟,難怪看不得這樣的場面。」
察覺到鄧易還在微微顫抖,他莞爾安慰,「這事是我考慮不周了,實在沒想到那小賤人居然還留了一手!只不過她也到此為止——你好好休憩,這事我會善後的,你不要害怕……來人,去廚房要碗安神湯!」
安神湯到來之前,他拉起鄧易的手,安撫的輕拍著,卻不知道,鄧易之所以顫抖,是在考慮:「現在動手,能不能殺了他?!」
結論是不能——當年的鄧翰林雖然是在谷儼有所防備的情況下與他廝打,但鄧翰林那會已經是成年男子,卻依舊被谷儼輕描淡寫的一劍斬首!
而他雖然可以讓谷儼對他毫無防備,卻還只是力氣未曾長足的少年,而且此刻手無寸鐵不說,由於巨大的驚恐與記憶回復后的強烈衝擊,他此刻手足酸軟,根本提不起力氣!
學武!
最終他想到了為了從秋曳瀾手底下活命,臨時扯出的借口:「秋氏還沒我大,又是女子……她能殺那兩名侍衛,我若能學到她的本事,那……」
他似乎還帶著驚惶的目光,不易察覺的滑過谷儼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