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看著自個兒滿臉滿身的污泥,我……我發誓,我原本只是想看一回熱鬧的,真沒想到會成這樣!再看看莫言他們幾個臉上也好不到哪裡去,再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哈哈……」這句還沒笑完,又扔來一個污泥糰子,正中我眉心。我咬著牙道,「好哇!你們等著!」
……
我們幾個泥人回到淸胥山裡,一路皆受其餘師兄師姐們敬仰目光,當我們拖著泥水抱著蓮藕去飯堂的時候,三師兄元棄的表情實在是震驚的有趣。
我們各自回去洗過一把澡,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去飯堂吃飯。桌上果然放著幾大盤子的醋溜藕片。美美吃過一頓,幾人又在飯桌上閑聊。十四師兄說莫言一雙上挑的鳳眼很是好看。青山也點頭附議,卻又說道,「說到鳳眸,也怎麼都不能不提到上鳳了,他們鳳族,個個有一雙好鳳眼。」
幾位師兄們許是飯後無聊著解悶,便就著這鳳眸,也說出了一大堆道道。卻沒有一個人想起來提到宵鍊師父。宵鍊師父其實也有一雙鳳眸,他那雙,長得真真是極好,眸光流轉,華光瀲灧,又襯著琥珀的眼瞳,一眼望去的時候,很容易叫人迷失進去。
想起宵鍊師父那雙時常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眼睛,心裡沒來由的突了幾下,讓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夏日的白日光景漫長,吃過晚飯,天還大亮著。想起前些日子拿去宵鍊師父那裡的一摞書就忍不住哀嘆,當時我為什麼一股腦兒的就把那些書全都搬去華光殿了呢,怎麼就沒留個一兩冊留著看一看呢?現下想要私下裡看一看也是不能。看著天色,真是還早,不如……我抿嘴笑了笑,不如現在去華光殿!
倚在榻邊,為他這個師父讀著小書的女子眼角眉間都帶著笑意,真是絕艷無雙。
美其名曰,為他這個師父解悶,自個兒卻抱著書漸漸看入了迷,也忘了出聲讀下去。
他也未曾提醒。她在榻邊沉迷書冊,他在榻上沉迷著她。
院子裡頭的幾株木欒搖搖立在亭角,長勢很是繁茂。木欒,春季觀葉,夏季觀花,秋冬現果,這樣一株季相明顯的木欒,倒是很得他喜歡。如今這樣夏至時候,黃花正是滿樹,又偶有新發的紅葉雜在其中,洋洋洒洒發滿了院子的一角。山雀在枝頭歇著日光。樹上的嗚蜩、庭草里的金蛉子時不時的鳴上幾聲,華光殿的後院里一派清和。
幾片木欒葉被風吹落在小榻上,巧有一片落在她的額發。他伸手將木欒葉拂下,正對上她抬起的眼眸。
她睜著眼睛望了他半晌還未回過神,小書裡頭的書生每日寒窗苦讀誓要金榜題名,那一位自小與他兩小無猜又青梅竹馬的好姑娘,每日素裙為他在燈下研墨陪伴。終於待到趕考之日,她送他到渡口,二人立下誓言,一位說她會一直等候,一位說他會永不辜負。可十年過去,那位書生早在金鑾殿里意氣風發,早娶了公主平步青雲。那位姑娘卻仍在渡口每日等他衣錦還鄉,等他回來娶她。
「宵鍊師父,那位姑娘是不是太傻了些?」
「嗯,的確傻。」
「我要是那姑娘,就找一個比他更好的夫君,把自己過得很好很好。」
「嗯,聰明。」
從小榻邊起身走到石桌跟前,在印伽里取了兩瓶封了口的瓷罐,將一罐子水慢慢倒進茶壺裡。「莫言說,人生的煩惱就十二個字:放不下、想不開、看不透、忘不了。」
「……」宵煉從榻上坐起,「他倒是參透了這個理。」見阿瑾拿起另一個罐子往壺裡倒了少許,立時便聞到一陣馥郁香氣,「這是……」
等著水開的間隙,我對宵鍊師父解釋道,「方才那一罐子是山泉水,這一罐子里,是我去秋存的木樨花露。茶葉則是今年新制的雪山墨。」
「雪山墨?」宵煉微微挑了眼眉,「九天至北的雪山寒地里特生的雪墨竹?」
「嗯,莫言前些時日帶給我的,卻小氣的只帶了這麼小的瓷罐。」我指了指放在一邊的小罐子,撇了撇嘴,「這一小罐子,都不夠他來蹭茶的。」
「九天的雪山墨數量極少,竹茶更是難得,」他拿起裝茶的小罐子,「就這樣的小罐子,每年也統共不過五罐。」
聽見這話,心裡很是驚訝,「原來這般稀貴,我倒是當了面的說他小氣,真是有些對他不住了。」心裡想著什麼時候要對莫言賠個不是才好。
宵煉靠在石椅上,靜靜看她忙碌,「你在這茶藝上倒有不少精巧心思。」
我將沖泡好的茶水端過去,「師父請喝茶。」宵煉接過,放在鼻下輕聞,雪山墨清冽的寒香微醺在空氣中,茶煙透骨生涼。他抿了一口,眼中微亮,「用木樨花露沖泡的雪山墨,既存了嫩竹葉的清幽,又斂了竹青的苦澀,飲過唇齒回香,當真是上品。」
「宵鍊師父喜歡便好。」
「我喜歡便好?」見她老老實實的對著自己點頭,琥珀的狹眸里掠過一絲笑意。「我喜歡便好?」
他忽然沉下頭,在她額間覆上一記輕吻。見她睜大眼愣住的模樣,他一臉得逞的笑,「可是你說的,我喜歡就好。」
「……」拿著茶杯的手一抖,「我……說的……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氣道,「宵鍊師父,你明知……明知我喜歡的人是清胥師父,你……你還……你還……」
「還什麼?」他的臉上依然掛著笑,「是說……我這個師父在輕薄你?」
「……宵鍊師父你明知……」
他打斷她的話,「你是不是想說,我明知自個兒是你的師父,還做出如此輕薄徒兒的事?」他繼續道,「是啊,我這既是輕薄了你,就總該要為你負責。」
他趨身坐在她面前,望著她好一會。她眼中的怒意正盛。「我這個師父今日這般輕薄你,也枉為你的師父。從今以後,我不再稱作你的師父。從此以後,你便直接喚我宵煉,那師父二字便可省了。如此,這天上地下,便就只有清胥一位是你的師父。」
我啞了一會兒,我……我這還沒說幾句,他……他這裡便就說了這許多,「你只要正正經經的做著師父便成,阿瑾……阿瑾並沒有……」
他略略斂了笑容,「你可知道,有些話說出來,便是再不能收回。」
他將杯中的茶水飲下,「我雖不再做你的師父,但清胥還在。所以你這個淸胥山排名十九的弟子仍是淸胥山的十九弟子。日後你在術法上有什麼不明白的,我也必會幫著清胥好好的教你。」
後來一日,元兒聽聞此事,很是疑惑,「除了師父這一層明面上的名分,其餘的,不仍是同往常一般無二么?」成淵小君在一旁笑道,「宵煉他這是走了一步妙棋,他若同阿瑾一日連著師徒名分,便就一日被這名分束著,雖說宵煉這個人,向來不束於禮法,但及早斷了這層名分,總歸是能讓他二人更添了幾分好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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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給我倒杯雪山墨罷。」
「……那可是雪山墨。」
「所以呢?」某人的面上浮出一絲不解。
「你方才不是說……此等乃是上上之品么?」
「所以呢?」某人的面上浮出一絲不耐。
「既然如此珍貴,那不如讓我存著,另換一杯茶給你喝,可好?」
「洛!!瑾!!!」某人咬牙切齒。半晌,他忽然輕輕一笑,「水銀境的鑰匙,可是不想要了?」
「那烏歾獸就在成道殿里,我若想拿,就是隨時的事。」我朝他得意笑道。
「唔,這烏歾獸到底是在成道殿里,而這個成道殿上上下下都是機關和結障,自上回你和莫言幾個摸進去之後,我在閑時又添了不少機關,所以……」宵煉拖長了音調,朝她笑道,「所以,你打算如何進去拿這把鑰匙?」
見宵鍊師父喝不到雪山墨,竟然如此厚臉皮的威脅,我氣道,「你……你不是已經把烏歾獸給我了么!」先前讓烏歾獸認我做了主人,現在又不讓我進去拿鑰匙!真是氣死了!
「原本是。」
「……原本是?」
「我現在改主意了。」他好整以暇的望著她,「這把鑰匙是你母君司瑜神女在九天水銀境的鑰匙。」
「那麼,難道宵鍊師父你不打算給我么?我現在可是堂堂神女喲!」
「在這座山當了許多年的師父,實在有些膩了。」
「……」
「水銀境很大。」
「……」
「清胥他出關以後,這座山就還給他了。我可以過去水銀境做管家。」
「……」我懵了半晌,才道,「我……我現在要呆在淸胥山,哪兒都不去。」清胥師父在哪裡,我就呆在哪裡。「只是你拿著我的鑰匙不還給我,這不太好罷?」
「水銀境是個清凈地。」
「……」宵鍊師父的畫風轉的太快,我常常跟不上他的節奏。
「我為你擋下四十八道天雷電火,身體許是會留下什麼後遺症。我覺得水銀境那個地方,很適合做我日後養老的地方。」
「……啥?養老?」
此時此刻,我以為宵鍊師父他不過是在逗我,沒成想,多年之後,他當真是卷了鋪蓋搬到了我娘親曾住過的水銀境。當然這是后話。
另外,雖然宵鍊師父已經和我斷了師徒的名分,可他仍然在山中對我悉心教導,再且我這麼多年,這「師父」、「師父」的叫慣了,是以常常也就順著這麼叫了,不過,在日後的幾百多年裡,宵煉他總是不厭其煩的糾正,我被他糾正的煩不勝煩,便就改了習慣的直接叫他「宵煉」了。當然,這也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