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一個身著矩領窄袖長衣的男子忽然進殿,一頭少有的銀髮分外惹人注目,面容卻是風華俊秀。站定的時候,腰間的革帶還隨著未定的腳風晃動。腰間垂系的上古印佩,讓人一瞧便不由肅然起敬起來。
命理上神!!
此一神職是父神為生靈所特設,自受四海八荒敬重。
天君率先反應過來,連連遣人上座於命理上神,男子一路上前,經過莫言身邊的時候,微不可察的看了他一眼,及至走到神女那頭,便站定下來,看著她。並不立即去天君為他特設的上座。
天君面上閃過一絲尷尬,提醒道,「神女犯案,罪案鑿鑿,上下起議不止。九天乃聖善之地,實不能忍瞞此惡,遂今日公審此案,以彰公義。不料鬼族特使又證其血統不純,神脈不正,朝堂上下皆驚詫……神君移步這裡可是為了此事?不知堂下哪一位……居然請動了上神大駕?」
天君的話放下了好一會兒,他卻並不答話,只看著阿瑾,「真像你母君!」他似是嘆息般,輕聲說出這句。
而後,他在上座坐下,目光越過她身後的一眾仙官,眸色深遠。他側首對著天君道,「方才在殿門外,我似乎聽見有人說洛瑾神女是司瑜大君和鬼王的血脈?」他的目光在人群中轉了一圈,最後落在那位鬼族特使身上。
鬼族特使迎上他的目光,面上閃過一絲尷尬,但仍莊重施了一番禮,「今日有幸見到命理上神,實在是……令人驚訝。」說罷,他看向寶座上的天君。
天君全然未曾料到命理上神竟會忽然過來,他沉吟片刻,開口道,「上神既然挑在這個時候過來,想必是有話要說。上神掌管天下命理,萬事皆曉,還請上神為此事添個證才好,讓神女一案儘早完結,也好止息這合族的紛爭和不安。還九天一個安寧。」
「……司瑜大君在凡界的確與鬼王申寂有過交集,只是,不過君子之交,平淡如水,未結善緣,倒是和相柳上仙修得了夙世情緣。」他的目光淡淡,掠過眾人,「相柳,雖是在九天脫化而生的靈株散仙,其原身卻是上古的玉水柳,珍貴異常。」
命理上神這話,在底下一眾心裡掀起了一陣巨浪,玉水柳?相柳上仙竟是傳說中的玉水柳?眾人聞言,心中生出各樣感嘆。
命理上神繼續道,「相柳在凡世化為原身滋潤一方地土萬餘年,又辛苦歷經九十九道人世劫。他與司瑜大君在凡間相遇的那一年,已是他在凡間的最後一場人世劫,那時,他叫洛炎。」
「……上神,我娘親告訴我,我爹爹原本是位散仙,雖不能位列上神尊榮,可也不用經受凡世歷劫的苦。我娘親一直都想知道我爹爹為何主動去求上神,要歷上九十九場凡世劫。」
命理微微一嘆,緩緩道,「你父君是玉水柳,玉水柳的根脈所及之處,皆被靈氣所養,至終化為玉脈。眾人或是曉得你母君本是生於靈玉,但卻不曉得她卻是在這天上地下唯一一株玉水柳的玉石靈脈上長成。他二人,本是一體。」
此話既出,眾人皆驚異,就連天君面上也是難掩震驚神色。
「父神將你母君放在身邊教養十萬年,獨獨賜你母君盛至下元的術力,以及無上的神女尊榮,又在三界之外,親造水銀境這片廣袤之地以為賜,並令整個九天三界悉心供養。
至於你父君,父神也自然視他為寶貴,只是父神對你父君的期望卻是不同,父神更願意他此生放下情念,專心供養三界以為念。
然你父君對你母君始終有情,後來父神歸隱后,他便私自化了仙身在水銀境陪伴你母君多年,只是你母君位分極高,他不願將來生出什麼閑言,讓你母君被人指點,便一心指望能與你母君名正言順。
他自以為一屆散仙,不能配得上你母君,便到極天大境求我點撥……我雖掌管生靈命數,但司瑜神女的命數並不在我這裡,卻在父神手上。所以,當年相柳求問我,我也並不能知道。只給他指了條萬中求一的路,便是在凡世化為原身滋潤一方地土萬餘年,再於凡世歷經九十九道劫苦,方有萬一的可能……」
這後來的事,我自然知道。娘親在凡間生下我不多久便仙逝了。爹爹修滿九十九場苦劫回了九天,卻得知我娘親已經再不能回來……
「原來我爹爹這麼愛娘親,原來他消失的那麼多年,只是想和娘親名正言順長長久久的在一起……」我的雙手被捆仙鎖束在後面,並不能摸一摸我胸口的那枚玉佩。玉佩里有我母君殘存的最後一絲靈識,一個在等著答案的靈識。娘親,你聽見了嗎?命理上神親自說的話,你聽見了嗎?
命理上神在心中一嘆,萬萬年來,他見過的命數很多,痴情的也不少。可這般痴情的,卻統共不過兩個。一個是相柳,一個……便是宵煉了。」
「上神這般贅述,難道是讓我們這麼多人跟著聽一場故事么?」那位鬼族特使的銀眸閃過一道奇詭的光,「方才上神似乎說過,九天三界里,獨有司瑜神女不受命理所制,乃由父神親理。既是這樣,那麼,這位神女到底是司瑜同哪一位的血脈,上神豈不是並不比我們更清楚?」
這樣一句話丟出來,眾人皆瞠目,忽然聽得一句——
「你好大的膽子!命理上神自古受四海八荒敬重,即便你是鬼族的特使,代著鬼王的身份,也絕沒有在上神面前肆意妄為的權柄。何況天君在上,百官之中,朝堂之內,特使還是要端好當有的身份才是。」
莫言轉而揖拜天君,容態恭謙禮順,「早前,我受神女所託,為其尋父……就是方才命理上神所說的那位相柳上仙。」
百官中那些熟識莫言的,無不暗自驚訝。莫言君,隨其父君任著九天通承文案的官職,職位不高不低,又是文職,在戰事荒年裡,自不顯眼。
他們認識的莫言,從不會在這樣的場合冒然出言,再看天君的臉色已是莫辨,便又暗暗為他捏了一把汗。
百官中的一位,神色已是超乎莫辨了。很顯然的,今日的莫言令他心驚!他從不曾見到他能為什麼事尤其上心過,更不曾見過他在朝堂上、在百官中冒然開口出言!這從不是他認識的莫言。雲天隱在人群里看著他,想起他們少年時候的兄弟情義,那時候他懂他。想起從前極力相邀他為自己的政治同盟,雖然被他拒絕,但他還是懂他。只當下的莫言,他開始看不明白了。
這樣逆著天君的意,對他,有什麼好處?
這樣破了他自己的規條,對他,有什麼好處?
他不能明白。
唯一能說得通的,便是這位神女對莫言來說,極其特殊。他忽然想到炎華。他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他,他的面容端肅,但眼中的波瀾還是叫他一眼捕獲!
一個是他視為兄弟的人,一個是他視為主君的人。都在這一位神女上失了自己。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霾意漸顯,他看了一眼神女,她額間正黑氣纏繞,這樣的神女,九天實在容不下,的確留不得。
莫言看著阿瑾,心中憐惜不已,他穩了穩心神,繼續對著天君稟道,「相柳上仙早在多年前便化為玉水柳原身於水銀境,元神遊盪不知所蹤……原也是無處可尋,只恰逢宵鍊師父前段時日……」
莫言將『仙逝』二字咽下,阿瑾還不知道宵煉的事,在這樣的時候,還是不讓她知道的好。「……宵鍊師父的元神尚有執念,便遊離三界,機緣巧合中,遇上了相柳上仙的元神。」
「相柳……」天君沉吟了一會兒,未再說話,只一雙眼仔細瞧著下頭的莫言,心中不知在想著什麼。
機緣巧合?不!不!宵煉他從前模糊說過一回,元神出了本體,是極危險的事,更何況,讓元神……遊離在外?!他找到相柳爹爹了么?可是哪有什麼機緣巧合?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麼偏門的方法才找到了爹爹!他不要命了么!他現在如何了?
看著莫言,想著被我刺傷的宵煉,心中湧起陣陣酸意,酸的發疼。莫言他原是不曉得我爹爹的事,如今知道的這樣清楚,定是宵煉帶著他在為我的事奔波操勞。
冷冷看去,朝堂之上,百官之中,竟沒尋到宵煉的影子。縱然他如清胥師父般,從不屬於這個曲曲繞繞的九天,但這樣的時候……我這樣的時候,不理世情的清胥師父也過來了,可唯獨沒有見到他。
想起他生生受我的那一劍,心中又窒然一痛,急憂起來。對著莫言問道,「莫言,宵煉呢?他的傷好了嗎?他在哪裡?」
莫言向我看來,眼中幾番明滅,嘴唇也是幾番翕合,至后卻只是輕輕喚了喚我「阿瑾……」
「難道神女還不知道么!淸胥山的那位宵鍊師父,前幾日就已經生了急病仙逝了。聽說先前還受了神女一劍,又偏偏在大婚之日去了,真是可惜的很吶!」
凌厲的眸光刺向那位出言的朝官,平日里被阿瑾戲謔說總是掛著半分桃花半分笑意的鳳眸,此時盛怒難掩。他僵著身子慢慢回過頭,正望進她那雙極驚恐又難以置信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