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彼時
雖是說話也不過寒暄幾句,畢竟夜深了,該休息了,冉子豫堅持回她的凌雲閣。自她出嫁,凌雲閣就荒廢了,雖荒廢的時間不長,但也需打掃一番。
拒了國公爺派來清掃的婢女僕子,白嬤嬤與辛奴收拾去了。
把靈台上的燭換了,又擦了擦刻著南宮芷名字的牌位。
屈膝跪地......
快了快了......
「小姐......」
雪夜,靜。落雪的晨,涼。
藤椅上的白衣男子清冷似雪,灼灼桃花眼定定地看著某處。從飄雪到雪停,門外的小路漸覆上新雪......一個晚上。
她回來了。
他忘不了,忘不了曾經那個倔強的小姑娘,嘴角掛著血,拒絕他的好意。也忘不了那個把長發隨意一束,趕在春雷前挖筍的小姑娘。那個小姑娘活得很艱難,性子卻一等一的傲氣,放言她的前程與男子無關。
可她終究還是把自己送去了他的手上。
眉不覺一蹙。
「嘩啦——」衣袖拂倒了長桌上的瓶瓶罐罐。
心浮氣躁乃是醫者大忌。所以他穿著單衣坐了一夜,凍得面色蒼白,只想冷靜下來。然而想到她,他根本就冷靜不下來。這個是非之地,早點離開了才是。他本逍遙,不想惹了一粒紅塵,落了一地傷悲。
起身整理桌上的葯,忽然想起父親與母親。父親是用毒的高手,憑著毒術囂張天下,卻敗在了身為醫官的母親身上,母親心懷天下,有悲天憫人的心腸。父親最是討厭這樣的人,也許因為悲天憫人什麼的,很影響他走江湖,又也許是悲天憫人的母親為了天下拋棄了他和兩個孩子。
「哎,你的古曼斷腸藤怎麼少了這麼多?」
聽著這個熟悉清脆的聲音,心為之一顫。仍然整理著葯,清冷的聲音冰得似著晨時的風,「小小姐有心了。」
聞言,冉子豫收了笑。白灼不高興了,她知道白灼是在怨她,怨她嫁給了太子。
「白灼......」冉子豫走到桌邊,「我回來了,你不開心嗎?我早就想回來了。昨天就想來找你的,但太晚了,我以為你睡了。」
她的聲音帶著愧疚。
白灼沒有搭話,也不準備理她。抬眼時不經意掃過她,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還是說話了,「千笙散的毒......」
她穿紅色很好看,可她似乎不喜紅色,平日素衣長裙,有時候連頭髮都懶得梳。
白灼還是擔心自己的,冉子豫很高興。笑著道:「好得差不多了。」
「太子種了萬瞳金蠱?」
「不是他。」
他猜也知道不是太子,錦衣玉食的太子即使可能找到萬瞳金蠱,又怎麼可能承受得住那個痛苦。他忽然想到也許豫兒嫁給太子沒那麼簡單......
「豫兒......」他擔心,頓了頓,「你......」
冉子豫慢慢眨了眨眼,抬頭認真地看著他,「實不相瞞,我嫁給太子是有目的的。我知道婚姻大事不該兒戲,但我不是兒戲,我是有事要辦的。你相信我!」
白灼從小陪著她,在她心中,她有兩個哥哥。一個是冉子銘,另一個就是他。所以,她把這些話告訴他,因為相信他。
她有些激動,上前幾步,抓住了他的手。「怎麼這麼涼?」
她驚訝,再看他穿著的竟是夏日的單衣,「白灼你治人治傻了,是不是?大冬天的穿成這樣,就算身子沒病,腦子也是有病的。」像教訓採薇似的教訓白灼。
被教訓的人反而暈開了一抹好看的淺笑。反將她的手拿在手裡,觸到她脈搏的一瞬,猛然將她推開了......
那樣的脈息......虛、燥、亂......分明是房事太過頻繁造成的。
面前這個幾乎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少女,從來媚得妖孽,卻又從骨子裡透出的那純潔,一如既往。可行醫多年,他斷不會診錯。
「怎麼了?」冉子豫摸不著頭腦,急忙問道。但白灼的眼神讓她覺得可怕。極好看的桃花眼裡,冗雜著難以置信,憤怒,與鄙視,那是一種她從未見過的陌生而鄙憤的眼神。
「你把自己給了太子。」這些年來與冉子豫相處,染了許多她的直接。
冉子豫倒吸了一口氣。不愧是神醫,肯定是方才觸到她手腕時瞧出些什麼來了,怪不好意思的,「我沒有。」
「他是誰?」
「種萬瞳金蠱的人。」
他忽然沉默了。他雖不知得到豫兒的人是誰,但那人能找到萬瞳金蠱,還能為了她種蠱,那是一個不簡單的人。更重要的是,那個人很愛她。
冉子豫長嘆了一口氣,「白灼,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卑鄙,已經嫁給了太子,卻紅杏出牆另一個男人。」
「我從不是善良的人,我也沒有多堅強,多驕傲。我會反抗大娘,我會反抗姐姐,我也會出賣自己......去換我想要的東西。我沒有多少骨氣,我想活下去,好好活下去,給我娘報仇,讓辛奴她們過上好日子。」
淸嫵的臉上認真得有些凄涼,他很想很想過去抱著她,擦擦她已經濕潤了的眼角。但他做不到,恐怕她更會推開他了,就像第一次見到她時,即使傷重仍然後退。
「天要大亮啦!」冉子豫轉身走到門邊,「我還有其他事,改日再聊。」
她走了......
她走了。
她走了!
他如夢初醒,衝出門去。白衣卷著蜿蜒的輕煙飄揚。
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站了一會,失魂落魄地轉身回去了。
覆雨樓後院,牲畜圈裡,一隻公雞拍拍翅膀站到樹杈上,揚長了脖子,正要打鳴。這時候,一道鞭子閃過,發出一聲類似與鴨子般沉卻尖細的叫聲后,摔下樹去了。
廚房已經忙活開來了。婢女們正取熱水,準備乾淨的帕子,準備伺候主子們起床。
一個紅色的媚影精魅似的層層躍向樓上去......
黃沙漫天,霞光艷艷,染紅了沙漠中的長河。長河兩岸,寸草不生。
隔著河,一邊是聲勢浩大的駱駝隊。為首的男子坐在披了織毯的駱駝上,白面上深目隆鼻,捲曲的鬍子繞了嘴一圈。鎧甲加身,手執鋥亮長刀。深目里的藍眸發出鷹鷲似的凌厲冰冷的幽光來。
另一邊是中原朝廷的馬隊。為首駿馬之上的披著戰甲的男子,忽然晃動了一下身子。看見面前的一切,眸子睜大了一瞬,忽然反應過來,這是二十年前,他受命去北境沙漠把條約里商議好的東西送過去。
隔著一條河,他一眼就看見了耶律雄身後的紅紗女子。一雙媚麗驚艷的長眼閃著粼粼的光,柔似水,只需得一眼,便將人的骨頭酥軟。
「你們大越人最講究仁義禮智,如何只有這麼幾車?」清澈明媚的女聲熱烈,帶著天然的媚韻。
他的淚水瞬間湧上眼眶來......
對面的紅紗女子並不理解一個披甲大男人為何滿眼淚花,疑惑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拍馬,縱身躍過河去,攜了女子纖腰,落到遠處去。
這是夢,但這夢實在太真實。這是他們相遇的地,一切的開始。
「放開我!」她從他懷裡出來,背過身去。夾著黃沙的風,吹著她的紅紗一直飄飛。
「芷兒!我是阿蒼,你的阿蒼,你的夫君。」他顫抖著說著,緩緩伸出手去,然而,手方觸到紅紗的絲滑,連帶著整個人便化為了紅塵,隨風散了。
「芷兒!」他撲向那襲來的輕風,抓不住一粒紅塵。
「芷兒——」悲戚長嘯。
「你是我的夫君?」柔而輕的女聲從身後響起。他驚喜地轉過身去,對上那雙依然絕美卻憂傷得令人心碎的眼。
「你是我的夫君?你真是我的夫君嗎?可我死了。」紅紗被風吹開,絕色的面上滑下兩道淚。
「芷兒......」他心一疼,上前一步。
她退後一步,「為什麼?阿蒼,你知道的,我沒有泄露作戰圖。你知道的,我沒有。憑什麼,憑什麼要我來承擔,要我的女兒來承擔,她還那麼小,她怎麼活下去。」
纖媚軟香的聲音帶著回聲,似來自天上,又似來自地獄。聲聲融著血與淚。
「我......我只是想留住你......芷兒......」他想上前,但害怕她再一次在他面前消失。
「呵呵......」她一邊笑,一邊落淚。「你不信我,你不信我。」
「我......對不起......」他緩緩跪地,淚水縱橫,「我只想你一生一世留在我身邊,我只是太愛你了。」
「所以是你出賣了大越,是你讓幾萬精兵慘死北邙山,也是你害死我娘親還有我未出世的手足,是你,都是你!」
一雙纖細白嫩的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領,憤怒而纖細的聲音里,帶著天生的清脆。
他皺了皺眉,緩緩睜開了眼,「豫丫頭!」
他不明白豫丫頭怎麼在這裡,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坐在地上。
冉子豫睨著他,嫵麗的臉上滿是憤怒與難以置信。這個真相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懷疑過許多人,包括軒轅皓、靖安候、陸丞相......朝中權貴,世家大族,唯獨沒有懷疑過他。
「父親!父親!你怎麼那麼糊塗?」
「豫丫頭,這些不是你該管的。」冉世蒼恢復了往日的威嚴,正色道。
冉子豫倒吸了一口氣,微微揚起頭來。「我是娘親唯一的骨血,你還有你,你們害死我娘親,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不會的。」越說越小聲,最後縱身翻下窗去了。
她的武功......冉世蒼長長嘆了一口氣。這時,從珠簾后一個東西忽然滾進了他懷裡,他認出是司敏君。
司敏君披散著亂髮,緊緊抱著他,「妖女!妖女!她是妖女!冉哥哥保護敏君!冉哥哥......」